《蝶舞》妖姨

4、第三章

　　十来幅画，挑选、压缩打包、发送，近两个小时在电脑前的连续操作让不耐久坐的身体发出了疲惫的信号。程璧脱下指套，调节轮椅靠背让自己减减压——瘫痪的身体无法自动做细微的调整，受压的部分时间长了会血液循环不良，太疲劳的肌肉说不定还会给他来上一场“大地震”；坐得久了就需要放低身体来让受压和紧张的部分纾解。

　　他刚放平轮椅“躺下”又想起照片文件很大，不知道她的邮箱能不能收得下，又“抬”起身来打开MSN，添加琉璃，但是……等了很久，申请没有人接受。“她还没有回家吧。”程璧看了眼屏幕右下角，快十一点了，心中有些微的失落。“明天再问问她吧。”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能撑得太晚了。

　　程璧在轮椅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去卫生间，每天临睡前都必须将膀胱排空来防止睡觉时出“意外”。不过即使这样，“意外”也还是时不时会发生的，毕竟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对那些肌肉的控制权。

　　他的卫生间很宽敞，各处分布的扶手和低矮的洗脸池处处透露出为他度身定做的精心，却也在时时提醒主人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程璧将轮椅靠到马桶边，费力地左右挪动褪下裤子，撑起身体移到与轮椅高度适合的座便器上，一手把住扶手，一手按抚大腿根部内侧。多年的努力训练让膀胱乖乖地放出浅黄的液体。一阵淅沥过后，他又用力在下腹上挤压了几下，让残存的尿液尽量流尽。整好衣裤，冲了马桶，净手，擦干，程璧开着轮椅回到床前。他拿掉盖住腿上的薄毯，双手撑着扶手，分了三次动作将自己挪到床上，抬起床头让虚软的后背倚靠住，盖好被子，取过床边自己设计的小工具将衣扣解开，又放下床头，……一番复杂的例行程序后总算在床上躺下了。

　　六年了，如今所有的日常活动都需要很多繁复、间接的过程才能完成，而且依然有很多简单到不曾认为是件事情的事情不是他能办到的，譬如行走；但这已经是多年良好的康复训练能达到的最好效果了。过于复杂的动作消耗着已经大不如从前的体能，让他时常感到疲惫虚弱，即便这样他还是很高兴能基本自理自己的生活。曾经在明白自己状况的那一刻看见自己象婴儿般无助的身体，他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无能的肢体竟然不能让他移动到仅仅一米远的窗台上！震惊、愤懑、绝望、麻木、直至无可奈何，如今的他已渐渐学会在无可奈何中找到自得其乐的办法。虽然时常也有不甘和委屈，不过很快也就过去了，毕竟家人为他的付出让他不敢再认为生命只是个人的私产。

　　“她和他一定谈得很投机吧，”看着天花板上窗帘缝里透进来的摇曳的光影，他的心绪也有些摇曳。那样一双慧黠又清澈的眼睛，程璧躺在床上，不禁想起下午那个干净秀气的女子。身姿颀长挺拔，充满健康活力也透着知性的智慧，不是时下时尚女孩略显病态的纤细；犹如他笔下的莲，是世上难得的清新。正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寻找的那道身影。可是如今的自己和她还能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两条平行线了。虽然与那些同样遭遇的病友相比，优渥的家庭条件让自己的生活质量和恢复状况都要好得多，但是这个躯体与“健康”间的距离堪比绕日的地球与太阳，是永恒无望的遥远。原来准备救死扶伤的身体如今成了受人照料的对象，有些东西是不在自己徒劳的范围内了，他的嘴角斜斜牵过一丝自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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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凄厉的闹铃响过三巡后，琉璃知道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必须起来了。她深吸一口气，从暖和的被窝里抽出身来，迅速套上毛衣、长裤，弓着身爬到楼梯口。低矮的阁楼其实只是个晚上睡觉的床铺，攀下三级木梯后才能抬起头来。琉璃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一层面霜打扮完事。镜中的人虽然眼底有些淡青，健康紧致的肌肤倒看不出多少熬夜的痕迹，看来每天跟着学生晨起锻炼还是很有好处的。

　　桌上有热腾腾的油条泡饭。琉璃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套上外套，抓了根油条就背着包往外跑。

　　“小璃，怎么又不好好吃早饭。”冲到门口正遇上买菜回来的外婆，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身板依然硬朗，这位退休护士显然保养得当，不徐不疾的话语声音不响却是自有威仪。
　　“嗯，唔婆，五来不及了，西走了。”琉璃嘴里含着油条，口齿不清地打着招呼，脚底加速，赶快蒙混过关。知道外婆是疼爱自己，但是再要给她逮回去补上一碗泡饭那就铁定迟到了。

　　午休的时候接到了顾宇翔的电话，是来约请单独约会的，看来自己还有些吸引力，小小的虚荣心不免得到一些些满足。不过琉璃平时住校，再约也只能是下个周末了。顾宇翔曲折地表达了他倾慕之情后挂了电话。紧接着，小郭又来要“信息反馈”了。一整个中午很热闹。

　　周日一共两个班，下午三点一十五分，琉璃终于精疲力竭地坐在地铁站内。日程真的排得太紧了，想想程璧的粉荷，那摇曳生姿的清香菡萏啊，要能去荷叶田田的西湖吹吹风该多好。明年一定不接暑期班了，下学年也要推掉一些辅导课！她又一次暗下决心。

　　地铁很挤，琉璃让过一班后才挤上去。车厢里有位轮椅人士，轮椅的不锈钢轮圈泛着精致的光芒，竟让她想起那双同样精致匀称的手！轮椅下车的时候在门口被卡住了，琉璃极快地上前帮忙，人家一叠声的谢谢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如此“古道热肠”。

　　回到家很高兴见到小姨一家都来了。小姨夫经常需要出差，琉璃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小时候小姨夫很会带着她搞怪“造反”。什么偷偷将整罐的麦乳精挖来当糖吃呀，教她在泥地里打玻璃弹珠呀，反正就象多了个淘气的玩伴，琉璃很喜欢他的。现在想来，大概也算是曲线“拍马”吧，可是在小姨那里给他自己加了不少好感度呢。

　　“小璃今年二十几啦？”晚饭时小姨夫突然问。
　　“二十六，”琉璃警惕地看看小姨夫，不是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吧。
　　“有男朋友了吗？”
　　唉，来了！看着外婆、小姨殷切征询的眼光，琉璃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膨胀，小姨夫以前多机灵的人呀，现在怎么会在饭桌上问这样的问题呢！琉璃满头黑线。“小姨夫，我现在带高三，很忙很忙的。”干脆答非所问。
　　“那又不影响的，”小姨夫居然不屈不饶。
　　“过阵再说吧。”琉璃只好讨饶。
　　“小璃，先听小姨夫说说嘛。你也不小了，有合适的就该考虑考虑了。”外婆果然开始语重心长。
　　“哦，好的，好的。小姨夫，不过不好意思，明天给你打电话详细说吧，现在我得去教堂了。”还好外婆信教，琉璃去做周日晚上的青年礼拜她总是支持的。虽然琉璃至今没有受洗礼，但对上帝的崇敬和对教堂宁静气氛的喜爱倒是真心实意的。不过今天真的是落荒而逃了，先躲过一时再说吧。

　　教堂离家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十五分钟的样子。临近圣诞节，教堂里开始陆续布置起来，闪闪的灯泡让哥特式的教堂尖顶有点象童话里的小木屋。

　　离礼拜开始还有些时间，琉璃喜欢早点到，圣坛前那个角落里的跪垫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其实很多时候她跪在那里并没有忏悔什么，只是那样静静地默想着，紧张的生活带来的焦躁就会一点一点沉淀下去，心里渐渐宁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第一次听外婆讲起耶稣时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圣诞日的前一天，她总觉得这个比自己晚一天出生的神子与自己会有那么些关联，对教堂也有些莫名的亲近。

　　“小璃！”礼拜结束后，负责唱诗班的黄牧师叫住了她。黄牧师是堂里的老牧师了，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下周日有个婚礼，诗班好几个女高都来不了，你能来帮忙吗？”

　　唱诗班排练的时候，琉璃也去凑过热闹，可是她的声音清亮却嫌单薄，不是很适合合唱的路子；况且唱诗班上圣坛献唱必须是受过洗的信徒才行，她一直没有受洗，也上不了圣坛。不过婚礼就不一样了，诗班是可以在圣坛下唱的。

　　“是几点的？”琉璃考虑到周日一天的课。
　　“四点半。”
　　“好吧，我来。”四点半赶是赶了点，好在上课的地方到教堂可以坐地铁，应该来得及。琉璃想想就答应了。

　　车骑到半路，琉璃才想起来，本来下周日答应了顾宇翔的约会的，这下肯定要改期了，毕竟人家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琉璃停在弄堂口给顾宇翔打电话。

　　“那我能去看看吗？”没想到他这样回答。顾宇翔表示对教堂婚礼也很好奇，很愿意届时去看看。好在一般教堂婚礼都是可以观礼的，琉璃答应他在教堂见。

　　到家时，小姨一家已经都走了，外婆捡起晚饭时的话题又念叨了几句。等老人家休息了，琉璃总算松口气。洗漱完毕，想起昨晚给程璧回复的邮件，打开电脑检查邮件。果然有回信：

　　“琉璃，你好！
　　很高兴你喜欢我的画。你选的那幅画是我凭以前暑假去新疆旅游的印象画的。那里的异域风情给我印象很深，做了些新的尝试，也不知道好不好，难得你喜欢。你是在那里长大的吧？是不是觉得亲切呀？有时间我们可以聊聊。
　　程璧”

　　旅游到新疆？也够能走的！对比他现下的状况，岂不是反差太大了点。琉璃不禁又想起那纤细修长的指尖划过的弧线如蝶翼起舞，脆弱却又强韧，一丝酸涨的感觉再度弥漫胸口。

　　登录了MSN看看，程璧没有在线。应该是他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晚睡吧。于是琉璃回复他的邮件。

　　“你好！程璧，
　　你猜得不错，我是出生在乌鲁木齐的，不过六岁就离开新疆了，只在暑假偶尔回去。我也很喜欢旅游，不过走的地方不算多。我周一到周四住校，晚上九点以后就比较空了，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上MSN聊。……”
　　写着，琉璃又想想，在“你要是方便的话”前面加了“时间上”三个字，转而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把这句删了。都说残疾的人会比较敏感，琉璃希望不要引起他的不快。实际上很多时候她都是比较粗枝大叶的，这次却格外细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