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妖姨

20、第十七章

　　江南的夏天一贯是那样的燠热，与寒冷的冬季相比，夏天的高温对程璧身体的损害只多不少。由于脊髓的损伤同时影响了体温调节功能，难以自主降温的身体更多了几分憋闷的难耐。前些年朱曼宁跟风投资房地产，在西子湖畔买下的一处房子倒成了他们家很好的避暑胜地。通常等到程珺一放暑假就会和程璧一起过去住住，老张夫妻自然是要“随驾伺候”的，留守的朱曼宁和程鹏飞则会抽空过去。

　　晚上的西湖静谧安详，湖上习习的凉风掠过田田的荷叶吹来，带着菡萏的清香，比白日的柔美秀丽更多了一分飘逸淡然。程璧很喜欢在这样的夜色里到湖畔“散步”，让半明半暗的月光和温软清香的夏风把自己熏醉，头脑也就慢慢空白起来，只是那样发呆就很好。

　　自从上星期忙完画展，程璧照例来杭州小住。老张知道程璧的习惯，见他在常常驻足的湖边停了下来，也不上前打扰，远远地找了个石墩坐下。

　　其实杭州并不算很好的避暑地，一大池湖水在白天烈日照射后到夜晚蒸腾出温热的水汽，整个城市的气候比那个临海的大都市更显闷热。但这夜间的湖畔倒是个例外，只要天气晴好，总还是有阵阵凉风吹拂。软软凉凉的风常会让前来乘凉的人昏昏欲睡，老张在湖边坐了会儿就觉得眼皮发沉，头一点一点地瞌充起来。昏沉中觉得手上挽着的毛巾毯一紧，他猛地一激灵，睁开眼，却见手上的毛巾毯已经到了面前站着的一个女孩子手里。

　　“你……”
　　“嘘——”，老张的话被女孩竖在唇前的手指挡在喉咙里，他看清了眼前这张干净秀气的脸，笑着点点头，没有再做声。

　　程璧坐在轮椅上，面对着粼粼的湖面和凉风微拂下摇曳生姿的半池菡萏。那个莲一样清爽干净的人呵……唇上、手上、腿上，那些虽然只是短暂的轻触却仿佛打在他身上的深深烙印，留下了她独有的印记。思念是这样蚀骨，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当那天小□□里的身影擦肩而过时，心中的浪潮汹涌得几乎让人灭顶窒息。这样想着，又不禁庆幸自己的决断，至少她还能幸福吧。既然一切都没有真正开始，受伤的面子总是容易修复的，她身边到底是有了健康的人相伴，况且看上去就知道是那样开朗活泼的一个男子，即使心口郁闷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还是为自己的明智感到欣慰。

　　就这样在晚风里沉浸着，神思朦胧间觉得身边有人影靠近，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令他心中突然一阵猛跳。程璧侧过头去，思念中的那个清秀的脸庞赫然出现在面前。是在做梦吧？西湖的暖风太让人沉醉了，他抬手揉揉眼睛。那张脸莞尔一笑，象层层打开的莲，是静静的绚烂。“你好！”清亮的声音响起，没有梦境中的迷蒙。

　　“哦，你好！”程璧猛然醒悟眼前的人儿不是梦中的过客，他压抑住心中的狂跳，嘴角牵起一贯温和平静的笑容。“真巧，你也来杭州玩吗？”
　　“嗯，放暑假了。”琉璃侧身坐在湖边的条石上，端详面前的人。他微微下垂的眼帘将视线遮挡在两排密密的睫毛后面，神色不明，温良无害的笑容一如往日，轻轻颤动的睫尖却在暗暗泄露主人难抑的激动。

　　还是这个样子呀，琉璃心中轻叹，总是用温和柔软的态度将人挡在千里之外，象背负螺壳的蜗牛，时时躲进那光洁细致的薄壳里。她摸了摸他的手，凉凉的，可能吹久了湖边的凉风，即使在暑天里也还是冰肌无汗。琉璃将手里的毛巾毯搭在他的腿上，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琉璃略显亲密的动作让程璧有些诧异，但指尖的那点温暖让他一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来了多久了。”他淡淡地问。
　　“今天下午过来的。”琉璃转过头去看着湖，吸了一口气，又转回来，“程璧，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程璧微微挑起眉尖，抬眼看向女孩。她将自己的双手合在掌心中，象呵护宝贝般珍重。手上的温热似乎顺着血脉逆行而上，让一向不温不火的心房也渐渐暖起来，逾跳逾快，好像欢庆的鼓点，让他难以抗拒，他迟疑地点点头。

　　“从前有个小男孩，在他生日的那天收到了一盒小锡兵……”清亮却略显单薄的声音在晚风里犹如淙淙的流水，平缓清凉。
　　“二十五个锡兵躺在盒子里，穿着漂亮的军服。这些兵全都一模一样，除了一个，他只有一条腿；他是最后一个被铸出来的，熔化的锡不够用了，于是让他用一条腿稳稳站住，这就使他非常显眼。
　　小男孩的玩具里还有一座纸做的美丽小宫殿，宫殿的门口站着一位正在起舞的姑娘。她也是纸做的，穿一身淡雅的布裙，肩上围着一条蓝色的细缎带，在缎带上插着一朵用锡纸做的闪光的玫瑰花，有她整张脸那么大。她竖着脚尖站着，双臂张开，一条腿高高举起，用一条腿站着，和那锡兵用一条腿站得同样稳。
　　跳舞的女孩看见了新来的锡兵，他用一条腿稳稳站立的身姿那样坚定，“哦，他和我是同样的人呢。”她一直看着他，眼睛连一瞬间也没有离开过。
　　一天，鼻烟壶里的黑妖精卷起大风，将锡兵倒栽葱从三楼吹了下去。
　　锡兵离开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跳舞的女孩仍旧用一条腿平衡着身体，另一条腿举起，站得和一条腿的锡兵一样坚定。直到有一天男孩家里的厨娘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锡兵的腰，再次将他送到房间里。
　　原来锡兵在外面经历了很大的冒险，最终从鱼肚子里旅行了回来。大家都争着要看看这个了不起的锡兵，宫殿前的跳舞姑娘依然稳稳地站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保持着沉默。
　　忽然，一个小男孩把锡兵拿了起来，受到黑妖精控制的他把锡兵扔进了火炉。锡兵在火炉中熔化着。这时房门打开了，一阵风吹进来。跳舞的姑娘将那支抬起的腿抬得更高，让风把自己吹起来，她像个仙子一样飘飘然，正好飞到火炉里锡兵的身边。
　　第二天早晨当女仆来倒炉灰的时候，她发现了一颗小小的锡的心和那朵用锡纸做的玫瑰花，烧黑了，像一块炭。”

　　程璧听过这个故事，它叫《小锡兵》，是安徒生童话里并不很热门的一个故事。不过当他真正明白那句“小璧，你是男子汉，要像小锡兵那样坚强”的时候，讲故事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他没有想到二十年以后会有另一个人向他讲述小锡兵的故事，虽然“版本”迥然不同，不过琉璃故事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可是，一切不是都“圆满”地结束了吗？程璧记得那天她看着十指相扣的双手时眼里的失落和□□车里的那只递上纸巾的体贴的手。今天怎么还会在湖畔听她讲小锡兵的故事呢？！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对，不可以的，她需要一个可以比翼高飞的伴侣，而不是这个羁绊在轮椅中的残废，自己绝对不是她的良人！

　　“嗯，蛮好听的故事，在这里乘凉听故事倒是挺享受的，谢谢你。” 程璧用一贯沉静的声音说道，语气淡淡的。眼前那双清澈的眼眸映着月色波光流转，他调开头，怕自己会沉溺在那片金色的温柔里。

　　“我们是多么相似的人啊。”琉璃叹了口气，放下他的双手，站起来看向荷叶轻摆的湖面。“一直都在朋友和亲人面前假装坚强与乐观，从不让人看到一丁点儿的内心，从不随意表露喜怒哀乐，不管多难过多快乐，都静静地藏在心里，独自品味独自承担。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为什么对自己的人生这么苛刻？觉得我的描述很耳熟，是吗？不，我说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为什么对自己的人生这么苛刻？”可是如此坚持都不能挽留亲人们离去的脚步呵！除了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我还有什么呢？！程璧闭上双眼，满心是疚欠和伤痛的纠结。既然注定在地狱中沉沦，就让我独自背负这命运的刑枷吧，何必再牵累旁人呢？！即使心也渴慕那缕来自天国的阳光！

　　“你我都知道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成长是怎样的彷徨。一切的坚持与坚强无非是自我包裹的防御，走不出的是心中那片永远充满惶恐的黑森林。让我们一起相偎，一起长大不好么？” 琉璃蹲下身来，看向轮椅中那个双眼紧闭的男人。她一直努力地保持镇定，压制心头再次遭拒的恐惧。

　　是的，他们长大的身量里都住着一个黑夜里醒来找不到母亲的幼童，永远地不安，永远地彷徨！“让我们一起相偎，一起长大，不好么？”清柔的声音仿佛天籁，程璧睁开眼，那张清秀的脸庞就在眼前，好！他几乎脱口而出。只要答应一声，地狱即是天堂！

　　“不，”他咬住唇，摇了摇头，“我们不合适。”他重新垂下眼帘，盖起重重心绪。走吧，离开我才有你的幸福！澄清的水波里燃起金色的火苗，程璧暗暗苦笑自己成功地点燃了她的怒火。那样云淡风清的女子啊，竟能让她在自己面前情绪失控，是该得意自己的高明吗？！

　　“程璧！你就这样渴望我的离开吗？”如果没有那幅画，她几乎难以确定程璧真的会喜欢自己。他的固执点燃了她的倔强！那抹嘴角隐约的苦笑沸腾了琉璃血脉深处的烈火。以她的脾气，宁可守护自己的自尊也不会去摇尾乞求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情何以堪！在他退回那重重心幔的一瞬，琉璃有甩手而去的冲动。

　　“不，我想我们可以是朋友。”胸口有闷闷的钝痛，程璧努力牵起嘴角，看上去有几分调侃的神情。好了，好了，再推一把，她这就要走了！他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按在轮椅扶手上，不知是紧张她的离去还是留下，终究还是那样难舍啊。

　　“朋友？”原来只是朋友吗？！琉璃想握起他的手，让他扪着自己的心再说一遍，他们只能是朋友吗？可是那双手……在干什么？拳拳的手指，关节都泛起白色！心，忽然疼起来，我的爱人啊，明明是爱他呀，为何要如此狰狞？！腾腾的火焰瞬间化成水样柔情，“好吧，我亲爱的朋友，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是你的朋友。”琉璃低下头吻上那五个雪白的突兀。

　　为什么？！如此狠心的推拒竟没有赶走这个骄傲的女子。柔软温湿的感觉从肿胀的指关节上传来，手背上的轻吻如同高手点穴，击中他的炼门，所有努力积攒的力气忽然从那处一泻千里。这个聪慧的女子啊，那双通透的琉璃眼看穿了他的心肝肺。傻琉璃，我这里没有幸福可以给你呀。程璧抬起手，用指背去抹拭她流满脸颊的泪水。看，和他在一起，衣不沾尘的仙子也会常常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