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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世间安得两全法(陆英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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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寻城来了个落魄和尚。
一身破烂衲衣,走过蜿蜒的长街,停在觅香楼的大门口。
那和尚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长身玉立,脸颊消瘦,目光却灼灼,颇有些包容万物的慈悲。
有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暗自嘲讽出家人也好色。
店内小厮小跑着出来,毕恭毕敬地问:"敢问大师来我们这觅香楼有何事?"
和尚又打量了一圈,估摸着是这才想起此地为何处,不由得羞赧垂眸。
"小僧是来找人的,不知陆英姑娘是否在此?"
小厮狐疑,上下瞄了和尚一眼:"大师稍等。"
回到店内,对着角落里正小心擦拭古筝的妙龄女子喊道:"陆英姑娘,外面有人找。"那小厮又双手在头顶比划,张大嘴却不出声,“是个和尚!”
陆英歪头,像是想起来什么,顷刻就红了脸,掩面轻笑着跑了出去,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双臂摆动间尽显少女的娇憨俏丽。
世上有几人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只是去见他一面,你就怀揣着沉甸甸的欢喜向着他飞奔而去。
"伽衡!"还未跑出门外,陆英便迫不及待叫出他的名字。
那个叫伽衡的和尚低垂下眉,嘴角有一丝不可察的微笑。
"陆姑娘怎晓得是小僧?"
陆英抿嘴娇笑:"我已经等你足足十六个月了。"说罢轻挽过伽衡的手肘,"走,带你吃饭去。"
伽衡身子僵了片刻,缓缓抽出被那双玉手缠绕的臂弯。
出家之人在风月场所出现本就是失宜,哪里能亲近至此。
在觅香楼对面的茶馆,一桌,四菜,一妓,一僧,显出些怪异的暧昧。
"怎么忽然来西寻城呢?"陆英调笑地用左手抵住下巴,直勾勾地望他。
那年轻和尚自始至终微垂着头,并没有看她。
"当今陛下求见吾小慈音寺住持净修大师,邀大师在宫中小住月余,小僧随同门师兄弟一同来此,在城中逗留几日。"他又吞吞吐吐地补充,“也是顺便从陆姑娘处取回小僧的东西。”
陆英不提那东西,只转转眼珠,眉眼弯弯,散出少女的清纯娇憨。
“那伽衡能在城中呆多久?”
“大约有半月。”
她听话后雀跃地往前挪了挪椅子,双手附上男子冰凉的手指:“可否就近住下,同意我陪你一起逛逛这西寻城?”
女子柔荑的温热自指尖传来,直击心脏,伽衡触电般抽出手,抬眼却对上她坦荡火热的目光,恍惚了片刻:“早听闻西寻城八街九陌山水如画,小僧自是愿游赏一番。”
算是应允。
陆英帮伽衡找了个附近的客栈,已是黄昏,不忍再打搅本就风尘仆仆的他休息,便一步三回头地辞了别,站在楼下看他住的屋子,正好他也开了窗送她,四目相对之间,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其实说起来她与伽衡并算不得是多年挚友,不过只是萍水一回有过几日相处。
是陆英回家乡长青城探亲,返城路上丢了钱袋,发现周身上下竟无分文时却已日落,刚好是路过隐山的一所寺庙,便鲁莽入内想求一晚借住。
叩响那座小慈音寺的大门,有个小和尚来开门。
长身玉立,眉目疏朗,一身长褂难掩其中风华。
伽衡。
那是陆英第一次见他,当下一时竟是看得痴了,见多了风月场所的凡夫俗子,不知这世上居然有这般清朗人物。
“姑娘有何事?”那和尚的声音也如璞玉般温润。
“小师父好,我…我是路过的行人,不料被小贼光顾偷了钱袋,于是冒昧打扰,想在贵地借住一晚。”
小心翼翼的,语调都变得轻柔,像是怕呼出的气把这仙人吹散了去。
“姑娘稍等,请小僧问过师父。”
只半柱香的功夫,他又出了门来,见陆英已在门口台阶上坐着无所事事,轻笑道:“姑娘久等了,吾寺中仍有几个空屋,此处简陋,还请姑娘见谅。”
陆英腾地起身,拾起地上的行李,慌忙说:“不打紧的。”
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他,试探地问:“小师父叫什么名字啊?”
“姑娘唤小僧伽衡便是。”
“伽衡,伽衡…”陆英念了这名字几遍,觉得颇为上口,“我叫陆英!”
他瞧见停肩上的行李,是一把锦布包裹的古筝。
“陆姑娘擅古筝?”
陆英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酒窝:“只是皮毛。”
去到寺庙后院的空屋子,摆设乏乏,倒是古色古香,弥漫有一股淡淡香火味道。
“陆姑娘先在此住一晚,明日清早小僧来唤您起身上路。”
他正要出屋,见陆英解了古筝的围布,将之放在桌子上,他便顺手拨了拨琴弦,只是随手,却也听得出其中曲调悠然。
“伽衡师父也会弹古筝?”
陆英睁大双眼,目光漾漾,是欢喜的神色。
“只是皮毛。”他学她的样子。
“那你弹一曲给我听!”陆英靠近他,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很是急切的语气。
伽衡忙退后半步:“男女授受不亲,陆姑娘万不可这般。”
他的谨慎模样倒是逗笑了她,陆英咯咯咯地戏谑笑了几声,更是得寸进尺:“那你就要弹曲子给我!”
“不过只是略懂一二,既陆姑娘今日有缘路过小慈音寺,那小僧弹一首善缘曲送给姑娘,也算是助姑娘往后能修善缘。”
他抚上古筝,手指纤长,光洁如葱。她坐在榻上,望着那清瘦俊朗的男子,觉得煞是好看,有余音绕梁,更显得此景非人间所有。
曲毕,陆英只觉得此曲静默安宁,弹惯了靡靡之音,不由得竟生出些羞愧之情来。
她这古筝被此等清明人物抚弄过,今后会不会嫌弃自己?
“小僧先告退,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他弹罢便要走出门去。
陆英叫住他:“可否给我些吃食?我赶路实在是饿得紧。”说完她吐吐舌头,如同调皮的兔子。
伽衡掩不住笑意,沉默地点了头。
过了良久他才来,端了个木盘,中有一碗清粥,一碟青菜,一个馒头,他朝陆英抱歉地笑:“时候晚了,只有这些,还望陆姑娘不要介意。”
陆英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是狼吞虎咽,几口吃完了馒头才抬头发现他一直没走,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在看什么?”她心下局促不安,脸上火辣辣的。
“小僧在这寺中生活十余载,还未曾见过如姑娘这般吃相的。”分明是嘲弄的话,他神情却是极认真。陆英虽气恼,也不好发火,只好回问他:“你已在这寺里这么久了?你可曾去过西寻城?”
他摇头:“传教时路过一回,不曾停留,只知贵为都城,十里长街,并未仔细瞧过。”
陆英此时来了兴致:“我就是自西寻城而来,西寻城里车马喧嚣,有万种风情,伽衡,若是我们有缘,往后你我二人在都城相见,我定带你游遍西寻百般景色。”
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他眨了眨眼,顿了一下,许是觉得讶异,只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就慌忙告辞推门出去。
陆英追到门口,那挺拔背影走得匆忙,寥寥几步就隐匿在春日时节的晚风里。
她对着他的影子喊:“伽衡,明早要记得叫我!”
他没回答,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力点头。
次日一早,伽衡来敲她的门,开门时他第一句话便是打趣她:“这次姑娘大概能吃饱。”
那盘中赫然放着两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碟香椿豆腐,一碗米粥。
“伽衡,你莫不是拿我当猪喂了?”
陆英愕然,说得伽衡失了脸面,皱眉答道:“可是让姑娘不高兴了?要不小僧这就去换些东西给姑娘吃。”
她赶忙拉住他,手指轻弹了一下他额头:“你可真是个笨蛋呀。”
伽衡羞赧地摸摸额头,分明是额头被弹,却是脸颊通红。
说是觉得食物太多,到最后竟也是吃了个底儿朝天,陆英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扶着肚子,眼巴巴看着一旁的伽衡,忽然不舍得走了。
他那样好看温柔,此番别后,怕是再遇不到这样一个人。
“伽衡,我该如何走?我如今已是身无分文。”
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个黄色布袋:“这是小僧多年来布施所得,陆姑娘若是肯就都拿去。”
果真是不解风情一呆和尚。
陆英在心里笑骂了一句,面上装作不情愿的样子。
“这怎么好意思,要不我在寺里打几天杂,也算是抵了工钱?”
话还未说完,她就张罗着跑出屋外找了寺里方丈,那个慈悲的老人乐于她有机会结了善缘,就准了她。
陆英转头冲伽衡俏皮地做了个鬼脸,换来他一个无奈的笑。
其实从此地回西寻也不过一天路程,她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小慈音寺布置简陋,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陆英拿了把扫帚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悠,找不到什么活可做。
巳时,是诵经的时辰,陆英趴在门外偷看,听不懂他们嘴里在念叨什么。伽衡在其中,微低着头,双肩舒展,后颈白皙修长,她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手撑着脑袋呆望里头。
她不信佛,不懂什么南无极乐六道轮回,虔诚至此,不过是想多看他几眼。
萍水相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那个人,看一眼,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