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鳞片》朱珑草

3、“狩猎者”艾惜

　　风铃草是属于越有人与它打趣它就越是来劲的类型，晨光已大亮，集市逐渐变得熙熙攘攘起来。乐雨仍然靠在他那段树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手中的烟斗。他身着的长袍的下端缀有几道长长的流苏，由于重力而垂落到底下的草地上，生得近的几株风铃草也挨到了流苏的照拂，被挠到痒处似的咯咯笑着歪头躲开。
　　艾惜休息了一会儿，彻夜未眠的疲惫略微散去一些，不过这只是短暂的麻痹，暂时的清醒是一块薄布，盖住了底下石像般僵硬的躯体。昨晚偶然撞上“入口”的惊慌，加上与等候在“入口”边上的虎视眈眈的人们周旋，他消耗了很多体力。此刻随着太阳升起，气温也变高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落在他身上，像是一盏盏温暖的小灯，融化了他冰冷的血液，让他的生命重新开始流动。
　　艾惜也算是一名“狩猎者”吧，不过这个形容并不准确，因为“狩猎者”是为那些热衷于关注人类世界，并致力于从“入口”处夺取来源于人类世界的物品，然后高价出售的人制定的专有名称，而艾惜虽然也会参与，但他对“入口”本身并无狂热的痴迷，他只是单纯的对那些东西感兴趣，收来了也不售卖，只是摆在自己的小仓库里，等到对那个东西的兴致散尽了再拿出去交易。他的仓库是他的秘密基地，菊棋将他嘲讽为松鼠并非空穴来风，他做这些事，最大的动机大概也只有满足自己那奇怪的收集癖。
　　生存往往是要解决的首要难题，不论在哪个世界都一样。艾惜平日里最常做的营生是当一名流动摊贩，卖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新鲜玩意儿。他的新奇之处就在于，人们总能在他那里买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明明待到他展开背上的包裹后，摆出的东西只有寥寥几样，可所谓望一眼即结缘，在他那里买到一样东西，就像是经久久寻觅后，终于找到了最契合自己纹路的那枚齿轮。
　　这片空地是艾惜最为中意的据点，此地既不浮华到惹人生厌，又能保证在这做生意的人能活得下去。艾惜一瞥不远处换了个姿势闭目养神的乐雨，心想有极乐鸟在此坐镇应该也是这片集市能够一直保持原有状态的原因。不论乐雨自己信与不信，极乐鸟所择选的筑巢地总是会莫名地被幸运之神所眷顾，此地的交易情形看似不温不火，实则却是一种最佳的平衡状态，像是跷跷板的两端重量正好相等，稳稳地停在了中间。焰火会由于其过于炫丽旺盛的燃烧而很快化为冷灰，而蜡烛的热烈则是静默的热烈，些微晃动的烛光中，恍然间仿佛一切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这片空地仿佛就是一支沉默的蜡烛，不徐不疾，似有一股安抚的气息，能笼罩住所有人。
　　除了这里，艾惜还经营着一间小铺子，铺子背后就是他自己的仓库。仓库与店铺是隔开的，大门被一层厚厚的蛛丝防得密不透风，几乎都看不见门与墙之间的那道缝隙。蛛丝水火不侵，以致除了艾惜本人，没人可以进入他的收藏区。相比之下，他的店铺就像是为了掩盖仓库而设的幌子，在那里他更多的是当一个甩手掌柜，把铺子交给捡来以后收留的店员，自己则背着他的包裹每日蹲守在早市。他的铺子里卖的也大多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古怪东西，或是别人委托他转卖的物品。货品中也有一部分是从他的小仓库里淘汰出来的，东西不多，种类却囊括了一位上天入地的旅行家所能得取到的一切：雨林飞机所产的蛋，琉璃冰草的消化液和幼株标本，人类的刺绣童话书，矿虫的眼泪，儿童跳绳，蚁后的闺中日历，尖叫柠檬派的秘方，彩色魔方，深海矮脚章鱼的触手，薄荷牙膏……
　　这么一来艾惜倒是也很有点喜新厌旧的意思，毕竟能在他那间仓库里留个三五年的收集品真的不多。一方面喜欢收集，另一方面却又没有执念，艾惜的世界就如一只两端都开了口的大麻袋，任凭千万事物从里面滚过，他自己照样无牵无挂，好似切断了自己的根就方便在空中飘着。这样的生活有天性使然，也有他自己的刻意为之，艾惜从不在哪处停留过久，仿佛他一驻足，就会有藤蔓从土地里伸出来缚住他的脚。如此孤独而又平常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打小时候起他就这么过，开始只单纯做个流动摊贩，盘下铺子是后来的事。但不论如何，这些都只是份营生而已，重要的是他在做的收集物品这件事，他迷恋着它们。
　　这一日，艾惜与往常一样来到集市，在蠢松鼠的大呼小叫中寻得安心一隅小憩，等待那幅前一日令他一见钟情的画。菊棋同样是集市的常驻者之一。这家伙平时就已经把松鼠贮藏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而他倒腾出来用于售卖的，则总是那些在生活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可以用到的可有可无的东西，比如清理磨脚石的洗液，护理橡皮筋的油膏，还有植物结果实期间所听的晚间专用胎教音乐磁带，顺便一提，白日里用磁带则是另一个旋律更为激越的版本。有时艾惜光是见到他那些东西就已经叹为观止了，也摸不清菊棋的买方端的是一副怎样的心态，艾惜只能通过交易双方脸上那副轻松自如的表情判断，他们的确是乐在其中的。
　　今日，这边他刚刚铺好垫布，菊棋那边便已经成交了一桩了。松鼠得意地朝他抛来一个眼神，意思是要不要我帮你？
　　他那张嘴也的确是能说会道，否则大约也卖不出去大腿毛生毛剂。艾惜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今天他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那张画，并不是卖东西。摆完摊他就又坐下了，日头升得更高了些，他感到自己的关节能够灵活转动了。
　　一名斜挎着一个小包、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吸引了艾惜的注意。艾惜对昨晚抢到画的那个人的身高印象很深，而这名中年男子，无论是他的走路体态还是他挎着的那个尺寸恰好能容纳一个椭圆形画框的包，都与前一夜他得到的信息相符。再一看，这人身上似乎只带了这一样东西，他看上去并没有挑选商品之意，来到集市以后，目光更多的像是想要在摊贩之间搜寻一个合适的空位。艾惜眯起眼睛，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在自己身边腾出一个足够一人施展开来的空间。
　　如他所料，中年男子瞄准了他身边的空位，走过来放下了自己的包。艾惜表面上不动声色，呼吸自如，内心却已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等待他拉开包的拉链。男子没识破他的镇定表象，或许也没有认出艾惜就是昨晚与他夺画的人。终于，男子在地上随意铺了一块布，就把挎包里的东西取出了。
　　艾惜没有猜错，他拿出的真的是一幅画。画用柔软的白色棉布包着，男子小心翼翼地将裹布展开，露出了一角一看就是历经了无数岁月磨损的古旧深棕色画框。
　　既然拿到了集市来，那就是打算做交易。艾惜心里有了底，刚准备出言搭讪，周旁却另有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对着那幅画就是好一番打量。艾惜没分神在这新来的人身上，因为画已经完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了——这是一副油画，尺寸不大，两只手便可以轻易地托起。椭圆形的画布中是一名半掩着面容的娇丽少女，眼瞳格外黑，目光却很温润，做出了一个浅浅微笑的表情，双颊上晕着两抹淡粉。少女的头发是极浅的淡金色，编成一股垂落在胸前。她身上穿着的与其说是衣服，更不如说是几块碎布的拼接，仿佛只是用一块巨大的围布草草把身体裹住，幸好布料选择的花色还算是相配，因此套在身上倒也不显得太奇怪。少女坐在溪边一块低矮的石头上，一只手回身撑住岩石，另一只手将衣服领口抓在胸前阻止它下坠，膝盖以下露出一截白皙小腿，双足浸入脚下的溪流中。背景是一片黑色的森林，到了近处的灌木才隐隐约约闪现出几点墨绿，整幅画面唯有少女的颜色是明亮的，甚至显得皎洁，宛如被笼上一层朦胧的白光。她脚下的溪流也是透明的，甚至可以见到溪底部光滑的卵石，还有几尾银色小鱼跃出水面，绕着少女的脚踝像是在起舞。
　　艾惜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惊叹之声。这幅画内容虽简单，每一个细节却都精雕细琢，画中少女虽裸露出部分身体，但看画人追随的是画者的目光，艾惜凝望着画中的少女，只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纯洁而健康的美丽，就像是一个孩子路过瞥到了正在戏水的圣女，还不懂欲望是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地有一种向往与好奇。仅仅是单纯的因为美而产生的仰慕，而非有亵渎之心。
　　艾惜看得入神，几乎忘记身旁还有另一个觊觎这幅画的意外来客。这幅画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人对待艺术品有时就会这样，直觉先理智一步反应过来，从身体中派出无数无形的触手紧紧抓住眼前的作品，把人固定在原地，让他不断欣赏，越陷越深，不愿挪步。直到卖画的中年男子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也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我想买这幅画，您出个价？”
　　“慢着，我也想要买这幅画。”另一位来客也突然出声，他的这句话紧跟在艾惜的那句后面，交易场上，四道视线忽的相撞了，冰冷剔透的碧绿对上热情洋溢的灿金，空气中忽的擦出了些许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