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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云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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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了岁寒宫门下,做一名寻常小弟子。
“婉儿,这是你师兄,桓书。”
白衣广袖,衣衫高古。清逸的眉眼,微笑躬身:“师妹。”
“桓公子。”我还礼,努力想给出一个自然些的笑容。
宛宁山头,岁月停滞若无。
自师哥下山后,我便再没有见到过阳光。厚密的阴云铺盖着整个山头,白雪时飞,落地无声,亦不消融。
随着桓书学习医药之术,看着岁寒宫中缭绕的仙气,虽然从心底不信世人能炼出仙丹一物,我依旧听进了桓书的每一个字,并乖乖地照作。
桓公子。无人在意我的称呼,只是女儿家带着孩子气的坚决。
我只有他一个师哥,其他的人,或许也可以待我一样好。可是师哥,只有一个。
学医,种药。先生对着我摇头,我太在意那些鲜活的事物,却无法将心贯注在那所谓天道中。
有了自己的一片小药圃,每日与药草为伍。圃中有一株梨树,永远缀着素色纤薄的花朵。
无四时,无风雨。四时奇葩都开在宫苑中,只是每一朵都单薄得似虚假。
终究还是有了朋友,那个引我们见先生的女弟子,名唤琼奴。
琼奴已过了二十,比师兄尚年长几岁。然而看起来却着实是小的,山涧清泉般的少女,玲珑明朗。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笑靥,言辞明悦。
亦随着她,与其他女弟子相识。翩翩,瑾儿,云衣。依旧是那些闺阁的温软名字,大半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女。先生亦偶尔下山,救回些年轻弟子。还有的,便是上山求仙的有缘人。我是最小的。
才知道,那传说中渺远神秘,无人归还的宛宁山,其实自古以来便有了这修仙了道之处。而此地,确是不乏羽化登仙的先辈。
不论那些传说是真是假,这宛宁山头的岁月,确是缓慢近于停滞。先生瞧来远比父亲年轻,而比师哥还年长的琼奴,较我更显稚弱。
却不愿求青春常驻。山下人今日容颜,老于昨日。若师哥已老,我留着年轻的躯壳,终无意味。
那日风骤。梨花落了满地,我拿了花帚枝下扫花,欲待将残花葬于根畔。琼奴推了药圃门走进,两颊有微微笑意。
她的肤色,是终年不见阳光而来的出尘皎白。梳着高古的发髻,乌云素面,眼眸纯净如水。
韶华最盛时候,一瞬流光,也无人解赏。
“婉儿妹妹,近来可好?”
我忙放了花帚,含笑迎上:“姐姐怎么来了?”
琼奴守的是书库,最是清闲,除却洒扫编目便再无别事。
“来瞧瞧你。桓师兄说你像是有些不惯,总做不到心如静水。”
“哪里有……”匆忙地转开话题,“姐姐,这山头一年也没几日出太阳罢?”
遥望天际,又不由郁郁自语:“好浓的云……怕是又要下雪了。”
宛宁山头的天,从没有过她眸子那样的干净。唯有与师哥同来的一日,重云散去,有阳光泻落山头。
“婉妹妹……”琼奴摇了摇头,“那天你来,我是第一次看到太阳。以前,日月都只是写在书上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难道天上的云,从来不散么?”
“不散。”琼奴说着,便走进了我独自一人居住的小屋,我匆忙跟随进去。
宛宁山头的云雾,原是千年不散的。
琼奴是孤女,自有记忆起,便在岁寒宫中长大。
“那是古书中记载的。仙缘难至,每到有缘人至山头,天地灵气所化,山头云翳可散,还一个自在天地。”
“有缘人?”我惊得失声,“难道先生都不是有缘人?”
“仙缘可求,俗根可脱。”琼奴微笑,“我们潜心修炼,该当是可以登仙的的。”
我不信。这漫长日月中,唯有那两日,天澄日朗,晚间皓月如璧,繁星千万点,璨漫晶莹。
唇角弯起,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是嘲讽么?还是有意印证他的不信?那两日,山头多出的,只有一个为情所苦,担着红尘万千忧难的的人。
师哥,难怪先生要苦留。他的仙缘,尚不及你的深厚。
推开门,送出琼奴。
些许功夫,院里梨花又已落了一层。我踮着脚尖自花瓣间穿过,拿了花帚将身边的花瓣扫成堆。琼奴却不留心,几步便从花上踩过。我顿足:“琼奴姐姐,你要伤了这花了!”
“伤了?伤了又有什么打紧。”她回首,笑靥明悦,“又炼不得药,落了便落了。先生还怪你,正经药草不留心,尽侍弄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不及回话,她一笑已出。眼眸纯澈如水,却忽看出其中的空洞与冷漠。
她太干净,干净得,什么也没有。
天道无情罢,那些喜怒悲伤,根本不能在这宫中人心头留下印记。
岁寒宫中有着无数的弟子,然而每一个都是擦肩而过,只恐尽一生,也记不清晰那些面孔,唯有相似的眼光,相似的神情,处万千人中,也只我孑然一身。
怔怔看着她走出,远去。俯身再扫花时,肩头一层花瓣,随我一倾身,悄然碎落。
“师哥……”
低低一声,欲出口又哽回喉中。
扑面来的,是宛宁山千年的寂寞。师哥,无你在,我如何承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