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影》林素秋

3、人归后

　　又是一年春到，梨花依旧，院子，却寂寥了。
　　来生，纵然有来生，姐姐，你同师哥，终究差了几日。那几日，轮回道上，或许便是千里，千年。
　　那天，在庭中扫着落花，脑海里莫名掠过这些奇怪的念头，心忽地瑟缩。失神间，那梨花是艳红，风里，漫天是鲜血的味道。
　　手中的花帚跌落，抬起头。
　　就像是专为看见他的出现，师哥踏进院子，深青的长衣，打着几处补丁。
　　“婉儿？”
　　笑容里，竟是带着几分疲惫。目光缓缓扫过空落落的庭院，我倏地惊缩。
　　“师父可好？……如妹呢？今天不在么？”
　　声音微微缓了，搜寻着什么般。我震了一下，才忽地想起，他，他是已死的人。
　　难道，难道他一灵不泯，又回来寻我……不，寻父亲一面么？
　　抛下花帚，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以为会从那虚幻的形体中穿过，却扑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师哥你不曾见着姐姐么……姐姐明明说了，碧落黄泉，生死相随，难道……难道你们错过了？”
　　许是我悲切得失了神，竟不曾觉出，那怀抱，有一丝温暖。
　　师哥整个人一震，手臂僵住，继而低下头，直视着我的眼睛：“碧落……黄泉？如妹死了？”
　　我看着他的脸，从未有过的近。竟是憔悴了许多，苍白消瘦，那雕像样的轮廓却越发分明了。
　　一双眸子定定向着我，清亮如湖水。只是不知为何，眼底，却透出从未有过的沉重。
　　“如妹，死了。”
　　他又重复一遍，似乎已从我眼中看出了什么。口气变得确定，没有悲切，只透着沉沉的绝望。
　　默默放开手，身后有脚步声。师哥缓缓跪下：“师父，不肖徒儿回来了。”

　　他缓缓开口，语气竟还是平静如常。他说，他与父亲一同投水，然而他，不曾死。
　　他本不欲一死百了，凭着些许水性，撑到遇船。身无分文，唯有自力更生，卖字，写画，换取些许银钱。
　　世情薄，人情恶。这一趟归来，几乎也是九死一生。
　　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风轻云淡。只是眼底，多了异样的清苦。
　　难想，于师哥那般清雅出尘的身与性，江湖市井，该是怎样的生涯。

　　姐姐死了。瑛姐姐，也死了。
　　我不知道我说起这些时，师哥的神情是怎样，因为我终不敢再看他一眼。可是我能觉到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那里，无穷无尽是萧飒。
　　“明川，如儿因你而死，你……决定怎样？你若是要与她生死相随，我绝不阻拦。”
　　父亲颤抖着出口，此刻，我才敢转向师哥。
　　我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一个怎样的回答，如若他同样用死报答姐姐的深情，我不会意外，我理该为姐姐高兴。可若是他选择活下去，忘记姐姐，我，是否该庆幸，留下了一个亲人？
　　木木地看着他抬起头，看到他淡漠坚决的目光
　　“恩师，弟子若要逞意气，当日便该死在凌关古渡中了。”
　　他的语气还如一年前，沉静而坦然。
　　“弟子心虽丧，此身，尚可有为。”
　　听着那清朗平静的声音，我只觉出压到无边的绝望。

　　如姐已死，明川心葬。如今世上，只有夏昭，再没有诗词文赋倾倒天下的明川。
　　夏家已无人，师哥留在我家中。他事如旧，原先的书画琴棋，却换了剑华。
　　我不曾问他从何习来武艺，只知他使的，是柄很美的剑。银鞘银刃，出鞘时，光华如雪。
　　曾见他庭中练剑，那剑光扫过处，梨花成雨，纷乱地落在深青的布衣上。俊雅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的哀喜之色，只是凉到极处，玉石雕像一样的沉静，玉石雕像一样的冷寒。
　　他与瑛姐姐本是一胞双生，容貌相似，然而任谁也不会将两人误认。瑛姐姐女儿心性，柔弱里带着稚气，惹人怜惜。而师哥，沉静寥落，那疏淡里，有着让人安心的稳重。
　　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师哥，一潭清波照人，眼里有淡淡的怜惜。说不明的哀伤沉在潭底，日子久了，我竟分不清，是我在避免在他面前提起姐姐与瑛姐，还是他有心回避着，为了不让我伤心。
　　我恨自己的容貌，为何似足了姐姐。我不知师哥那温柔伤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看着的是我，还是姐姐。
　　他不言，我却知他对姐姐情深难改。为她风露中宵，为她立尽斜阳。
　　既他选择了生，情愿他忘却姐姐，从此一生宁定。却分明知晓，我那酷似姐姐的面容是剜开旧伤的利刃，我在，他便永不能忘却。

　　那年，师哥十七岁，我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