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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昔时意 ...

  •   “婉姑娘……”
      门声吱呀一响,打破了满室落寞。洛涵清的声音一滞,微微惊讶地出口:“尹兄?”
      “不敢,洛兄所来何事?”
      尹慕云的声音骤然高了,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神气。
      洛涵清仍旧是青衫束发,是师哥昔日惯作的书生打扮。可即使在这样的妆扮里,她仍旧是像瑛姐,而不是师哥。有些极细微处的东西,自己都未必察觉,自是无法加意改去。
      我放缓了呼吸,不露出分毫已醒的态势。这两人都不识医术,若是装作未醒,未必会被识破。
      她依旧未察,温文笑着:“来瞧瞧婉姑娘的病势。”
      “婉姑娘自有她懂医术知分寸的师哥照料,洛兄非亲非故,这般热心,着实难得。”尹慕云话音里染着不加掩饰的讥讽,洛涵清停了一停,涩然道:“那么,是晚生失礼了。”
      她转过身,要向外走出。尹慕云声音一扬:“慢来!夏昭是你什么人?”
      洛涵清回头,眼里明白写着讶异:“什么夏昭?”
      “还装傻?小姐,你虽骗得了程澜那等痴心女子,区区在下却还见过些世面!”
      “原来尹公子早已瞧出了……”洛涵清微一沉吟,竟不再否认,爽然回身立定,“小女子男装立世,实有不得已的因由。可是夏昭二字,确是从未听闻。”
      “当真?那么请教芳名到底如何?”
      洛涵清微微哂笑:“既着男装,自不便再提真名。”说着,拂袖便要离去。

      满心关切难抑,我猛地坐起身,想抓住那一丝刚刚掠过脑海的念头。
      “洛……姐姐。你没有听过夏昭,可曾见过夏明川?当年文辞颇有声名的才子,明川?”
      洛涵清眸中神色一改,低低脱口惊呼:“明川!”
      同时转向我的,还有满脸震惊的尹慕云:“什么?夏昭便是夏明川!”
      我点了点头,尽力想说得平静:“是。自从我姐姐死后,师哥便弃了原先的名号,只取了‘明’字之意,改名为昭。明川两字,已随我姐姐,葬了。”
      “原来……”洛涵清缓缓一笑,脸色更加苍白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小妹子,你姐姐,便是他日夜不忘的未婚夫人罢?她……她与你,像么?”
      声音已恢复了娇嫩的女子声调,她回身在床边坐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有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飘渺。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意的欣喜。她美貌绝伦,武艺不凡,比我,或姐姐更与师哥般配。可是师哥心上的,偏偏是并非绝色的姐姐,难以与她相比的平凡女子。
      “很像。我的容貌,与姐姐极似,不留心,是要认错的。”
      我一字字说着,说得极用力。她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她……已去世了?”
      “她……”我感到热气窒住了喉咙。目光垂在地上,我轻声:“师哥的死讯误传,姐姐投了水。”
      “这样吗……”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清秀的唇角竟然有了微笑,“你姐姐,不明白明川。”
      什么东西在眼前炸开,怒气猛地爆发,我冷笑:“你凭什么说我姐姐不明白师哥?难道懂他的,是你?”
      “明川他绝不会希望人家为了他自尽。你姐姐不明白,就算他死了,他也只盼着她好好活下去,世间虽苦,不可逃,不可避。”
      她神色肃然,屋里静了几分。尹慕云皱眉,冷冷道:“原来夏昭竟是明川公子。”戏谑地扬起唇角,“公子误传死讯,美人投水相随,好一出凄凉的才子佳人戏码。可惜无情的才子不追下九泉,空换了个名姓,便当自己是有情有义人……”
      “住口,你!”我一抬手指住尹慕云,恨不能眼里喷出火来,“你还不配辱我师哥!他哪里得罪了你,开口闭口,句句都是毁谤?”
      尹慕云退开一步,冷笑:“姓尹的是真小人,便见不得这等满口情深意重,满心凉薄无耻的伪君子!”
      洛涵清青衫微颤,低声道:“尹公子,婉姑娘……稍安勿躁,听我一言,可好?”
      “藏头露尾的美人儿,你叫我如何敢信?”尹慕云手一摔。
      洛涵清脸色煞白,眼里一时晶莹闪动,长长吸了口气,硬生生压了回去。脸上是笑,唇角却止不住颤着,虽是男装,倾城容色,楚楚可怜。
      她轻轻开了口,伴着萧萧的花枝声响。
      好怪,三春的时节,风声这样萧索。

      “我确姓洛,涵清……自然是假名。我叫梅尘,梅花的梅,尘土的尘。”
      她的故事这样开始。零落成泥碾作尘,透着不祥的芳名。
      “我爹是书香门第,他也一直以为我娘是个寻常的读书女子。可是,”她浅浅的笑起来,带了些凄然,“我娘亲,是当年祸乱了江湖的武林第一美人。”
      “武林第一美人,薛盈。”尹慕云突然开口,“二十多年前,就被人称已死的薛盈?”
      梅尘幽幽笑着:“是啊,是我爹的冤孽,见了我娘。可是我娘遇见他,又何尝不是前生的冤孽?”
      颠倒众生的女子,心甘情愿为个文弱书生收拾尽铅华,洗手作羹汤。先前的孽债消不尽,却终究博不得地久天长。双双遭了暗害,却徒然贻累了未曾成人的小女,被心怀叵测的旧日情人掳去。
      她容貌酷似母亲,瞧出那人一丝丝的不忍不舍,便假装不明真相,强颜欢笑应付着喜怒难测的仇敌,婉转博取那人欢心,成了那人的心腹。
      “那是个在江湖上颇有名声的剑客。谁都不知道,他在湘离郡中,暗暗结下了极大的党羽,或许是早有了异心。他搜罗着良才美质的少年,收作弟子,养成死士。——也教了我武艺,可是他不舍得放我出去,只让我看守着那些死士。常常有新的人被关进来,也常常有旧人一去不返。我也惯见了那些生死杀伐,人命上,瞧得也淡了。”
      “有一日,他带了个年轻人回来。原是极寻常的事,”她垂下眼睫,透过梦霞的阳光轻柔染在她颊上,“是极俊雅的人物,却是死硬的性子,无论他说什么,一概是不理,或是干脆一声冷笑。”
      “那人终究没了耐心,丢下那年轻人在我这里,叫我慢慢调教。其实我也知道,他是叫我试试用美人计收服这年轻人。我在他那儿那么些时日,不曾见他对哪一个死士这样上心——不过是用过便弃的棋子,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细心探问,才知道他瞧中了那年轻人的材质,一心,是要收下来做徒儿的。”
      我悚然。那一年,生死未卜的一年里,原来师哥,尚曾另有经历。武功师承,寒月来路,他一字不曾透露,到底为了什么?
      她拿起适才尹慕云放下的那枝梦霞,摘下一朵,置于掌中,默默凝望。
      “关押那些少年的地方,是在镜湖中的一个岛上,于世隔绝。他起初是不理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说。”一缕轻笑溢出她唇边,“可是我并不是死心塌地为那人效命的棋子。他是个清楚的人,看得出来,我和其他那些人,不一样。”
      “那个人久久未曾重来,我同他渐有了熟稔的机会。那日,我同他两人在岛边散步。镜湖水色缥碧,透着微微蓝色,像是他身上的一件青衫。他是不爱说话的,我也不知怎样开口,就只是那么并肩走着。沿着整个岛走了近有半圈,渺无人声,只有水鸟掠过的几声鸣叫。他忽地向我开了口:‘你的神情,有些像我妹妹。’”
      她眼角眉梢与瑛姐的丝缕相似,我瞧出,师哥也瞧了出来。一丝丝的绞痛泛起。她说着她与师哥并肩,与他独处,不辞繁琐地叙出每一个细节,是有心想刺伤我么?那么,她果然是成功了。
      “只有那一句而已。”她苦笑,“他又沉默了。我问了好几句,才约略问出,他有一个双生妹妹,他说,是个温柔干净的女孩子。”
      “……双生妹子?”尹慕云插话,“若是容貌像了哥哥,怕是不会好看。”
      看到她的神情,他又笑着补充:“夏昭相貌倒是不坏,可惜那样的脸,搁在女孩子身上,未免太硬了。梅尘姑娘啊,你着男装俊美不凡,可不知,换回女装,又该如何了。”
      我借着那一点点的轻松,笑了出来。绕了弯子,却是成心调戏旁人,果然是风流客本性难移。
      “瑛姐姐……尹慕云,你错了。师哥的妹妹很美,我敢担保,你也绝不会见过胜过她的美人。”
      “是么?——怕未免委屈了洛小姐罢?”
      洛梅尘看了他一眼,眼波里漾出些异样的神色。不待那青年人再调笑着开口,便又急急地开始讲述。
      她与师哥,其实多说几句话,也并不相关。在那个地方,他们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屈服,或是屈辱。
      那人依旧是强逼着。师哥,自是不允做那人的徒儿。他那性子,连着虚与委蛇的应付都是不肯。
      “他自然不会放过他——可却又舍不得叫他就这么死,便拿了他,试验新炼出的碧心毒。”
      蚀骨腐心,万刃加身,一样样加在身上。我抓紧了被子,脸色惨白——怎么会,怎么会!他只说那一年是尝尽了江湖市井的艰辛,为何不提一句那些屈辱苦楚?
      “我虽不曾失掉那人的信任,却救不得他。眼睁睁看着他每日毒发,生不如死的惨酷。无可奈何,想拼着失了那人欢心,一剑将他刺死,免叫他再受苦楚。”
      她轻轻举起手中花枝,人面花光相映,一面是苍白,一面是凄艳。
      “可是他——稍有一分的清醒,便绝不允许我下手。他说,他要活下去。”
      “那天,他以为他要死了。碧心毒的厉害处,是无论怎样的苦楚,神智不失。他死死握着自己的手臂,向着我开口。他说,若是万一能逃,请我去霞洲何家,告诉他师父,说一句,明川不能完旧约,请如妹自作打算。”
      “我才知道,他是夏明川,那个霞洲的才子,山水间挥笔成词的年少俊才。”
      停了片刻,她又开始微笑:“我成了他唯一能见到的人。他会开始同我讲一些他自己的事——他的家人,他的妹妹,还有他一定要回去见到的那个未婚夫人——他叫她,如妹。那么久了,我一直想着,见见那个女子,什么样的人能叫他这样牵心挂肠。”
      “你失望了。”我冷冷开口。大凡有些才容的女子,多半有些自负,定要与旁人比出个高低。何况是她心上人心之所系,她心里,也早该画过无数遍那人的容貌。可是我,姐姐的影子,一定让她很失望。
      “我姐姐何雪如,容貌不及你,论武艺心计,更是不能与你同日而语。”我唇角噙着笑,“可惜,师哥只会为了她一人伤心。”
      她倏地看了我一眼,眸中有难言的光华闪过。低下头,淡淡一笑:“人心,人心,怎样能看得清楚?可是你姐姐,她怎能自尽,怎能负了他?”
      我哽声道:“师哥若是死了,姐姐怎能独活?我……”
      她转过头,不再让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幽幽道:“我以为他撑不下去的……可是,他忍了。他为了你姐姐忍了多少苦,可是你姐姐,竟是偷了个一死,负尽了他苦心!你道死了便算情深意重?死者无知,能有何苦?”
      “洛小姐,你可知道我姐姐过的是怎样日子?”泪水夺眶,我握紧双手,指甲在手掌中刻下一道血丝。
      她面无表情地打断我:“我何必清楚?我只知道,明川他万苦加身,绝不是她一死能比的!”
      “那人舍不得明川就此一死,每每在他命在顷刻时,再加解救,压制住毒性。可是那些解救的法子,本身便是极大的苦楚……”她倏地噤声,似是勾起了极其可怕的记忆。
      “碧心毒,是不是下在血里的?”尹慕云不知何时已然站起,手按椅背,脸色苍白若纸。
      “是,自然是下在血里的……”她掩面,尹慕云摇了摇头,跌落椅上。顿了一顿,嘿嘿一笑:“小丫头,我平生从来不亏欠人一分半点,如今……哈,拜你师哥明川公子所赐,竟是欠下了老大的人情。”
      我伸手握住了床栏。静了静悲乱不堪的心境,洛梅尘已先开了口:“那原没甚么可怪。明川他……他做出什么,都是寻常。”
      她声音忽地一拔,微微尖利地冷笑起来:“只可惜,有些人只知轻生忘死,死了,死了又能怎样?便是死了,到地下,又能有什么脸面见故人?”
      尹慕云惨白的脸庞上泛出一缕生寒的笑意:“果然很像。洛小姐,这句话,夏昭也似乎说过。”
      锐利的苦涩自他嗓音里渗出,刺得人生痛。他顿了片刻,忽然间立起身,重新换上满是霸气的神色,伸手一指:“你,还有你,跟着我回军营。夏昭——夏明川,在那里。”
      “去见明川?”
      洛梅尘神色惊喜,我却不由自主一缩。
      “不行!”
      青衫的青年啪地甩开门,踏进房中。
      “婉儿是我的师妹,我答应师父照料好她,岂能让你们带走?”
      “师哥!”
      我冲口而出,急退了两步,让他站在我前面。稍稍安心了些许,继而清醒,武艺平平的桓师哥,绝比不上这个挥剑如引针的洛梅尘。
      可是,毕竟不是只有我一人。

      重逢。如今,我已怕起这两个字来。
      不要再听梅尘那些他成心隐瞒去的前程往事,也不要再见到那个或许已面目全非的人。
      我的师哥是桓书,我原是宛宁山的弟子。何必再提夏昭,抑或夏明川?他自有那个绝美绝才的洛梅尘做知己,不需我这个寻常的弱妹牵累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昔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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