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影》林素秋

1、春满院

　　那一年，我十二岁。
　　院子里的梨花刚刚开了。坐在花树下看着父亲布置下的功课，一条淡青的身影轻轻行过，我无意间抬头，迎上一双秋水眸子。簌簌花影落了满身，明媚如花外流光。
　　“婉儿？”
　　她含笑向我打着招呼。我笑着答应：“瑛姐姐。”
　　“婉儿好用功，这样好的春日，还读书么？”
　　她抬手掠一下我发鬓，微笑：“婉儿，你越长越美了呢。等你及笄礼的时候，姐姐送你一对玉钗，衬着你的眼睛，更好看些。”
　　我不说话，微微笑着。我知道自己是好看的，连父亲也说过我是美人胎子。可是瑛姐姐在，见过她的美丽，我的容颜，便只平凡。
　　瑛姐姐是我姐姐的闺中密友，无话不谈。看着她，有时，我会痴痴地想，要怎样造出那样的脸容……也许，要用远山做眉，秋水做眼。梅花瓣上的新雪塑成双颊，再用桃花露染上浅浅的晕红。看着瑛姐姐，像是看着一幅工笔仕女图，每一笔，都花尽了画家的心思。
　　我并不嫉妒她的美丽。她像亲生姐姐一样钟爱我，我也心满意足地接受着姐姐们的宠爱。姐姐她已与瑛姐姐的双生哥哥订了婚。那是我父亲最赞许的弟子，一个十二岁，便诗文名满天下的多才少年。
　　我是羡慕姐姐的，我那样像她。父亲说，姐姐是三年后的我，而我，一如三年前的姐姐。说这话的时候，父亲会叹息一声，拍一拍我的肩头，然后说，可惜，世上没有第二个明川。
　　我还没有见过师哥，可是姐姐说起他，眼里便漾起盈盈的笑。她也一样喜欢拍一拍我的肩头，微笑着说，可惜了，师哥没有一个像他的弟弟。我问姐姐，师哥是怎样的人。姐姐颊上便泛起桃花瓣样的颜色，微笑着说，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那天的阳光很好。瑛姐姐出了后院，我却没了读书的心思。一页页地翻过去，可是心已经不在刚刚翻过的字迹上。我放下书，站起身，去折一枝最近的梨花。
　　那年我十二岁，小小的身量，踮起脚尖，仍然与那梨花枝差了些许。我咬了唇，极力向上，想碰到最近的梨花瓣。无声地，一人自我身后，伸手折落花枝。
　　我转过身，执着梨花枝的少年，向我淡淡一笑，反手，把花枝递进我手中。他比我高得多，穿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身后有淡淡的霞光。
　　那样清和的俊雅，轻易便能看出他与瑛姐姐的相似。可是瑛姐姐像是仕女图，而他像是玉雕。轮廓分明，侧影的线条硬朗如刻，眉眼坚毅，却不似瑛姐那烟露般的温柔。
　　“师哥？”我试探着问，他点头微笑：“婉儿师妹？”
　　满院梨花如雪的清幽，他一笑，霞光明朗，便泛出微微的温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哥。那年，我十二，他十五。

　　师哥很沉静。一身洗得微微泛白的天青长袍，颜色像深秋的湖水。他不大开口，也很少笑。但是看着姐姐的时候，眼底会有淡淡的笑意，还有隐隐的温柔。姐姐便笑起来，眼眸里，远水盈盈。
　　那是姐姐最美的样子。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对着镜子，想学出姐姐的微笑。
　　我和姐姐有着相似的轮廓，眉长而纤细，眼睛秀长，有水意粼粼。都说姐姐笑起来的样子最美，可是我对着镜子怎样模仿，总也学不出她眼里的神情。我想，也许只有在师哥面前，我才能笑得像姐姐一样美。
　　于是我喜欢上了缠着师哥，拖长了声音叫着“师哥”，调皮地把他从姐姐身边拖走。师哥的眼里云淡风清，偶尔掠过一丝宠溺般的无奈。

　　“如妹，看婉儿，出脱得越发像你了。”
　　那天，满院的梨花将要谢了。夜气清幽，有梨花薄薄的香味，有月色微茫。
　　踏着花瓣上碎碎的月点走过，听见师哥的声音，清朗柔和。
　　姐姐轻轻一笑：“总说像呀像，差了三岁还那样相似，师哥，我怕，以后你是要分不清我们两个人……”
　　“师妹……怎么会呢，婉儿虽像你，却不是你。我不会错认。”
　　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我想得出他的神情，温柔沉静，眼里有清亮的光华。
　　便忽然失却了上前的胆量，只敢远远望着那边依约的一双人影。梨花树下，青衫似水，侧影如画。
　　只有月色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