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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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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无星无月,雾漫长街。
姬凝一只手搭扶在园中矮树上,另一只手拢紧了身后包袱,纵身一跃,锦靴轻点院墙,以此借力,身形闪烁,再落地时,已是与姬府隔街相望。
她双手一拍,神色轻松,回头又瞧了一眼那朱红描金的气派匾额,嘴角一提,转身离去。
“拜拜了嘿!”
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在离得极近时,才能瞧见方才的人影旋身挥手,走得干净利落。
一个时辰之前,姬府。
“你怎能如此糊涂!”
头戴珠翠唇染香脂的妇人恨铁不成钢地乜了姬凝一眼,她保养得极好,眼似秋波肤若凝脂,一嗔一笑都是景致,此时却带了怒容,失了些平日里的体面。
“娘让你迎娶七公主,那也是——”
“为了我好?”姬凝掰着手指头,漫不经心的答道:“我随了您的心意,女扮男装十六载,现如今,您还真把我当儿子了不成?”
“七公主身有残疾——”
“所以就好糊弄了?”姬凝抬眼挑眉,“人家是身残,又不是脑残,您真当欺君之罪是闹着玩的?”
妇人哑然,却又心有不甘。
姬凝暗道,果然又是这么一出,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后当头砸下一通哭天抹泪,她娘亲的三板斧就算是齐活了。
可前世她早已载过一回,现今得以重生,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把自己逼上绝路。
“凝儿,”果不其然,妇人一手捧心一手擦泪,唇角微颤,简直我见犹怜。
“你是不是恨透了娘亲?”
“我没有,你打住,”姬凝单手扶额,一副我败了、真是怕了你的表情,松口道:“娘亲容我再好好想想。”
“就知道我家小乖乖最听娘亲的话了!”妇人破涕为笑,眼角哪有一丝泪痕。
姬凝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妇人转身离去,关门的瞬间眉眼含笑,心道:臭丫头,饶你精似鬼,照喝老娘洗脚水!
姬凝灭了屋内灯烛,心想:老太婆,本公子性别女,爱好男,想让我娶个病痨鬼公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于是此时此刻,卷了细软连夜出逃的姬凝大小姐,就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就连眼前这恼人的雾气,都变得不那么烦人了些。
“自由的味道,”姬凝狠狠的吸了一口气,“真好!”
黑暗的长街上寂静无人,只一盏大红色的灯笼随着夜风左右摇摆,灯笼鲜艳如血,挂在长街尽头的一扇木门上。
灯笼下映着一块洒金的牌匾,上面端端正正的书了三个大字:极乐坊。
人间极乐,莫不过酒色财气也。
姬凝从冷寂漆黑的长街中,走进了灯火喧嚣的极乐坊。
她身上还穿着方便夜行的黑色短打,一头秀发束成了利索的高马尾,眉眼凌厉,看上去就像个出门历练的江湖子弟。
厅内布置奢华,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脂粉香混合的气息,色盅撞击、银钱叮咚,传出一阵阵的清脆声响。
女孩子的嗔笑、男人赌钱时的呐喊、小伙计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一并构成了这消金窝中特有的背景乐。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得很,您是头一次过来吧?”小伙计跟在姬凝身后,殷勤道:“只有您想不出的,没有咱玩不了的,极乐坊定能包您满意。”
“我找人。”
姬凝手上抛着一锭银子,小伙计的眼神随着那抹银光直上直下,他狠狠地咽了口口水道:“环肥燕瘦,您不管是喜欢哪一款的姑娘,极乐坊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您找来。”
“我找——”姬凝将那锭银子扔给小伙计,唇角一扬,“上官绯。”
上官绯是极乐坊的大老板,这事儿知道的人挺多,真正见过他真容的却没几个。
姬凝恰好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是前世见过。
上一世,姬凝曾对上官绯多有纠缠,她散尽家财却也未曾换得一分真心,最终还落得个死无全尸的悲惨下场,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与大厅中的热闹气氛不同,密室里炉燃清香,屏绘翠竹,愣是在这么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场子里升华出了一块端方雅致的净土来。
上官绯靠在竹椅中,椅子上铺了张毛色上乘的白虎皮,他长发未束,身穿红衣,外袍散漫的挂在身上,只松松垮垮地在腰间系了根带子,露出脖颈下大片肌肤,锁骨线条流畅,显得慵懒又性感。
姬凝暗自骂了句妖孽,告诫自己千万莫要再被这副皮相惑了心。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竟然比个姑娘还白,这是多么的天理难容。
引路的小伙计识趣地退了出去,密室中只剩两人。
姬凝坐在上官绯对面,不等对方招呼,便径自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香扑鼻,热气袅袅。
“好茶。”她只放在鼻尖轻嗅,却并不入口。
“既是好茶,姑娘为何不品?”
“不敢,”姬凝将茶杯放下,“一滴断前尘,半杯成陌路,在下是个俗人,觉得活着挺好。”
上官绯笑了,眉眼弯弯,唇若朱丹,他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一挥,方才还冒着热气的茶壶茶盏便都没了踪影。
“姑娘既然能找到极乐坊来,想必是知道这里的规矩。”
“我要南下的路引。”姬凝对他那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视而不见,一面淡定地说出此来目的,一面又忍不住腹诽他沾花惹草的手段实在高明,不显山不露水地就能让女子痴迷,难怪自己前世会这般不争气。
“可以,”上官绯自袖中取出一对色子,放在桌面正中,“比大小,姑娘若是赢了,在下必将路引双手奉上。”
“我若是输了呢?”姬凝把玩着手中色子,她指尖摩挲着骨色表面,触感沁凉,并未动过手脚。
“输了——”上官绯压低嗓音,语气蛊惑:“我不要银钱。”
“想都别想,”姬凝立马起身,竹椅被带得向后挪去,与地面相摩擦,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长音。
她前世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贪恋此人美色,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噗!”上官绯的笑意更浓了,他拢了拢身上艳红的外袍,站起身来,双手撑扶在桌上,上身前倾,与姬凝对视:“姑娘想多了,若是姑娘输了,在下依然会将路引双手奉上,只是不知姑娘此行,是否方便多带一人?”
“放心,”上官绯一手搭在姬凝肩上,看似轻飘飘的,却将她按回了座位。
“只是个孩童,即便姑娘美若月宫嫦娥,他也不会对你有半点非分之想。”
姬凝心下疑惑,骨色早已落桌,一个四点一个五点,九点算是大了。
可对面那人却是极乐坊的大老板,论赌技,又有哪个能比?
上官绯笑着捏起色子,随意往桌上一洒,便洒出了两个五点。
不多不少,只比姬凝大一点。
“姑娘输了。”
上官绯指尖用力,两枚色子瞬间变成了一捧清灰,随着他唇中呼出的一口热气,混杂在了姬凝眼前的空气中。
姬凝双眼一黑,再无知觉。
该死,还是被算计了。
这是姬凝大小姐脑中出现的最后一丝理智。
“姬家的小姑娘,”上官绯轻笑一声,他指尖划过姬凝侧脸,啧了一声,“可惜了。”
“对了,”上官绯俯身凑到她耳畔,“茶里没毒,色子里才有。”
“不过......”他蹙着眉,起身走出密室,自语道:“极乐坊的荼蘼茶,她是怎么知道的?”
姬凝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郊外野地里。
身下是带着土腥气的软泥,耳边是啾啾虫鸣,一只麻雀正停在她身侧不远处吃虫,见她转头看来,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叼起剩下的半只毛虫就飞没影了。
“我哔哔哔!”
“你大爷的上官绯!”
姬凝腿脚用力,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蹿了起来,她忙不迭的拍着身上泥土,又被从肩上掉下的一只蚯蚓骇了一跳,顿时鸡皮疙瘩爬了满身,觉得哪儿哪儿都是虫。
她咬牙切齿,秀眉倒竖,一双漂亮的杏核眼愣是委屈出了丝丝水雾,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句:“老!娘!跟!你!没!完!”
“怨气够大的啊,”远处的参天古树上,上官绯斜倚着一根树杈,他半眯着眼,懒洋洋地拿着个酒壶,远远的看着下面的小小人影。
“竟然被扔在这种地方!”姬凝往四周一看,不远处就是一片乱葬岗,她此时头发散乱,衣服上尽是泥土,原本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堪比叫花子,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前世虽然作天作地,却一向锦衣玉食,即便是临死时,那也是华服玉冠上的刑场,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姬凝鼓着腮帮子,把自己随身的包袱找了出来。
包袱里除了她从姬府带出的银票外,还多了一个信封。
信封中是一纸路引,以及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
望姑娘信守承诺。
承诺你个亲娘姥姥!
姬凝将包袱往肩上一搭,抬脚就走。
可刚走了没多远,她就被路边的一袭青衫吸住了眼神。
那是一位公子,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若非要姬凝形容出个一二,那便是穷尽诗笔,湛然芳神。
太好看了!
姬凝大小姐当即脚步一顿,花痴发作。
若说上官绯魅惑如狐,那此人便是清雅若仙,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她大步上前,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蠢话:“公子可是迷路了?”
“嗯?”青衫公子转头看她,他手中还拿着个龙凤呈祥的糖人,一边放在嘴边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麋鹿?麋鹿不好吃,糖才好吃。”
姬凝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轻声细语了些,以至于人家根本没听见,又不好意思爱答不理,才闹出了这么样一副鸡同鸭讲的尴尬场面,这位公子还真是好涵养。
于是她声音又大了些,问道:“公子怎么一人在此?”
“穿红衣的绯哥哥让我在这儿等一个人,”青衫公子以手拢唇,神秘兮兮的说。
姬凝直觉这句话哪里不对,却又被眼前美色所惑,一句话不经大脑就冒了出来:“等谁?”
“一位凶巴巴的姐姐,”青衫公子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他抱着手臂瑟缩了一下,赶紧又舔了一口糖人,接着说:“穿黑衣,背铁灰色包袱......”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姬凝,最终不确定道:“是你吗?”
“可是绯哥哥说,会找个比娘亲还美的大美人来陪我去江南,你怎么这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