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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孤阳不生04 ...

  •   首先被他选择的出击方式,就是眼神上的攻击。

      游意曾对凤十七千叮嘱万嘱咐,让他不要轻易和人对视,尤其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因为过长时间的视线接触,很容易让人产生被珍惜爱着的错觉。所以绝不能如此。其实凤十七并不懂这些,但既然游意说了不是好事,那他反过来就更应该去做。

      于是,他在课上死命盯住第八十八任君师,眼睛眨都不带眨的那种。结果对方讲了一刻钟后,在他面前停下,手中的书册卷起,敲了一下他的桌面,开口说的居然是:“睡着了?”

      凤十七:“……”

      凤十七不知对方为何能得出如此离谱的答案,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睁那么大的眼睛,你是看不见么?”

      阿狸视线扫了一眼凤十七的面孔,冷淡道:“我听说,你们有些羽族,睁着眼就能睡。”

      凤十七气绝:“我才不是那种鸟,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啊。你污蔑我。”

      阿狸:“我有么。”

      凤十七:“你没有?”

      阿狸想了想,说:“你平常听课,用不了一刻钟就会听不下去。”他分析,“我想不出你一动不动的理由。只可能是你睡着了。”

      凤十七:“……”

      凤十七见此计不成,又换一计。他考虑用更激进的主动方式去接近阿狸,特意将自己洗得羽翅蓬松,毛色比平日更鲜艳明亮,然后他就在阿狸面前,走来走去,抖抖羽毛,虽然视线压根不往对方身上瞟去,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快来看我”的明示。

      阿狸道:“课上禁止随意走动。”

      “……”凤十七好生气,“我偏就要走,怎么了?”

      “你胖了。”阿狸直截地描述着自己所见画面,“但这点走动量,无法让你瘦减。殿下还是回座位上坐好。”

      “我才不是胖!”凤十七勃然大怒,气得浑身的绒毛又炸开一圈,“我只是毛绒绒的!”

      阿狸闻言,垂目看了红色毛团一会儿,随后微微颔首,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口吻说道:“殿下说是甚么,便是甚么罢。”

      凤十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此一任的玄龟君师,竟是如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过去凭着天生的血脉天赋,很轻易就能获得别人的好感,从来不费吹灰之力。往往对方莫名其妙的,就会喜爱他喜爱得死去活来,让他不胜其烦。他从没见过有谁,居然冷得跟块石头一样,仿佛不带丝毫感情一般。他也从不知道,原来要获得一个人的好感,竟是如此困难的事。

      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凤十七终于放弃。他认为这不是认输,不算认输,他凤殿的人生之中,就没有“输”这个概念,这多少只能算是战略性地改变行动方案。

      羽族凤殿,采用了更加直接的方法,试图将人逼走——明明当初,是他非要将人绑着来的。其实眼下这会儿,直接着人将这位君师打发走,显然是更容易的事,对大家都好。但他不愿如此,别别扭扭的总是觉得,这般他才真的是叫输了。他是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手段,将对方赶走才能好。如此这般,凤殿大人一手造就了当下“请来容易,送去难了”的局面,有时世事就是这样,还真是绝难预料。

      凤十七在朝歌台上布置了各种陷阱,试图将他的君师欺负哭吓走,但对方却仿佛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似的,轻而易举地就能避开所有一切装置。凤十七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之后,他气急败坏。

      对方好像永远冷冰冰的,毫无感情波动。他讨厌这样。非常讨厌。他觉得,至少对方应该有点甚么表示,哪怕稍微给出点反应也是好的。或许对方只要略微给出一点生气的回应,他就不会这样气愤难平了。

      怒意无处宣泄的他,实在不知要怎么办,最后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将手头的课本给撕了。

      发泄完毕,他抬起头来,就看见对方正垂目看着自己。黑阗阗的双目,冷冰冰地注视着他,看得他莫名一个激灵。

      “干、干甚么啊……”

      对方穿着朴实无华的黑衣,面具却一点都不朴素。所有的玄龟一族,都是如此扮相。其脸上覆着的面具,据说就是他们玄龟壳子的化形之物。原本大家都这么相传着的。可先前来的那位玄龟一族,却说非是如此,只道这面具是玄龟族内,统一制式的外物罢了。

      眼前的面具,一瞬间,和记忆中那张略微有些褪色淡薄掉的同款面具,相重合了。

      凤十七当时听得并不用心,其实半点都不在意对方说的什么,但此刻回忆过去,居然是如此清晰地,记得对方的话语内容:“因为我们族人,十分怕生,性格又温吞无趣,不大讨喜。做出这款面具的先祖,大约是觉得,倘若我们有这款面具覆脸,与陌生人接触起来,会自在许多。因为我们原型都负重前行,所以带上壳子罩子之类的,先祖觉得能让我们有安全感。至于面具上简陋的绘制,那些旁人看着会觉得可笑的红晕,则是为了逗趣。”

      彼时的凤十七随口应道:“逗趣?”

      当时的对方笑了笑,说:“能适度自损来逗笑周围人的神君,总是比较受欢迎的。我们那位先祖,大概就是想要通过一张面具,先扮丑来获得大家的好感。”然后,对方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但殿下恐怕不会明白的。殿下自生来便受尽宠爱,肯定没有遇到过这种困扰——像是那种,担心自己不会被人喜欢,不会被接纳的困扰,殿下从没感受过罢?”

      是的。他就一直是如此。大家都很喜爱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所有人都爱他,无论做甚么大家都会支持他,甚至无论犯了甚么错,也都会被原谅。因为他是凤殿,天上地下唯一的一只珍贵凤凰,所有人都喜爱他,此乃天经地义。

      凤十七从做梦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居然会因为撕了一本书,而被人粗暴地塞了一嘴的碎纸片。

      他惊呆了,“唧”的一声大哭起来。于是整个朝歌台,就好像跌落入甚么沸腾的岩浆之中,周遭全是喷发爆裂的火焰。

      原本守在室外的游意,面色沉沉地走了进来,不知是否是火光映照的缘故,他此时的模样,竟是瞧着出奇得阴郁吓人。游意并不显得焦急,大约是到如今,事态已经够遭,实属没甚么可让人焦急的了。

      “殿下,怎么哭了。好了,殿下消消气,我这就将欺负你的坏家伙关起来。”

      “呜呜呜,他居然敢这么对我,太可恶了呜呜……”

      “是,是。真是太可恶了。”

      “他说我不学无术!”

      “学习这种事情,都要慢慢来的,我们殿下还小,已经很努力在学了,他还想要怎样?”

      “呜呜呜,他还说我任性妄为……”

      “一派胡言。殿下明明只是天真活泼,他竟如此恶语中伤殿下,实在可恶。”

      ……

      阿狸被般鸣带走。相比于哥哥,妹妹般鸣的存在感很弱,几乎不说话,宛若一道跟在哥哥身旁的幽暗影子。在阿狸的印象中,她好像不曾开口过,只是跟在哥哥游意身后,都要让人以为她是身有残疾,不能说话的了。

      “殿下只是个小孩子,你何必与他计较。”

      阿狸没有说话。

      般鸣细声细气道:“我知道,你不是玄龟族的易安长老。他让你替他,如果不是特意让你为他送命,就恐怕是你真有几分本事的。这些时日,证明了你确实不一般。但又何必。殿下其实很好哄的。你只要哄一哄他,事情就过去了。”

      阿狸看着道:“你们一直如此么?”
      般鸣问:“甚么?”
      阿狸未做解释。

      地面晃动,朝歌台似欲倾塌。般鸣那身羽制斗篷的兜帽,压得低低的,她的眉眼都被遮盖住了,此时唯一能瞧见的,是她色泽鲜妍的唇口,此刻正微微抿了一下:“先下了凤凰台再说。”

      羽族封地的中心,这棵庞大的,由三株火焰梧桐缠绕而成的参天巨木,是叫做“三生梧”。三生梧上朝歌台,朝歌台上凤十七。所有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了镇压一道地表的“隙缝”。

      关于“隙缝”里有甚么,向来是件不能言传描述,亦不可窥看探听的事件。羽族的凤凰,不生不灭,永镇“隙缝”。凤凰是很难死去的,但“隙缝”好像可以很轻易地将之杀死。似乎历任凤殿,最后的灭亡,都是投了“隙缝”而死。或许便是因为凤殿生生世世,都以自身血躯镇填着“隙缝”,又命终于此,以至于不知何时开始,凤殿与那“三生梧”有了极其微妙的感应联系。

      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凤殿同化影响了三生梧,还是三生梧同化影响了凤殿。总之,一旦凤殿情绪波动,此棵火烧火燎的三生梧,便会崩坏爆发。

      彼之初见,阿狸那时掐了凤十七一下,因而有幸见到了宛若末日般的场景,但当时只是“宛如”,此刻是真正的末日。岩浆喷发吞没了三生梧下的羽民房宇,火舌跳跃,烧焦了大地。到处都是哭叫声。阿狸看到一个羽族的小孩,赤足站在坍塌的房屋前,哭着叫道:“阿娘,阿娘……”

      一根被烧到半朽,遍布火焰的木桩倒下,眼看就要砸中那孩子,阿狸上前一手挡住。

      小孩哭声一顿,他抬头看向阿狸,瑟缩了一下,而后一脸害怕地转头跑开了。

      般鸣走到阿狸身边,轻声道:“你看,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有一半是你的错。你救了这个孩子,在你看不到地方,还有同样的事件正在发生。”

      阿狸放开那根木桩,他看着般鸣:“只有一半么?”

      般鸣细声说道:“当然。我们也讲道理。你有错,可不是全错。还有一半的错处,不在你身,自然是在凤殿身上。”

      阿狸不语,他环看四周,发现目之所及,相比哭泣的,其实能看见的那些更多的,是一些反应极为漠然的羽族子民。这些人似乎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眼前的类似局面,所以神色格外麻木。

      跟着般鸣一路前行,能听到窃窃的低语交谈声。

      “凤十七殿下真不稳定。凤殿历任以来,便属他最不行。”

      “重生出来这样一个凤殿,可真是我羽族的悲哀。”

      “可不是。你说仅仅只是这样,便也就算了。他又还是个历任凤殿之中,最爱唱歌的。”

      “哈。听他唱歌,不如杀了我。为什么不能换个新的更好的?反正也就是一刀下去的事。”

      “算了。每一任凤殿,唱歌都很难听。”

      “但这一任,一定是最爱唱的那个,而且还真心觉得自己唱得特别好。长老们是不是太宠他了?真是教得没轻没重……”

      “你说甚么呢。你忘了上一任凤殿怎么死的了?”

      “……”

      “忍忍就能过去了。至少等他成年之后,我们也能稍微解脱一会儿。”

      “……”

      阿狸被收容关押,然而次日,又被请回了朝歌台。三生梧已然平息,它立在苍茫天地间,火焰腾腾的,明明那么危险又格外内敛低调的,只是寻常地在熊熊燃烧,恍若永世不灭一般。

      他尚未进屋站在门口之时,便看到凤十七停在游意的手指上,被轻巧地托扶着。

      凤十七头顶之上有一根绒毛,正呆愣愣地立起,此刻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不安,情绪明显低落:“我又没有管好自己。”

      游意温声道:“这次没人受伤,殿下不要自责。莫哭了,殿下一哭,大家都要跟着心痛。”

      消沉的凤十七猛然抬头:“真的么?”然后又蔫了下去,“但我这样还是不对的。”

      游意道:“哪怕有人死亡,能为殿下而死,也是至高荣誉,是我们至高信仰。”

      小胖啾仰起头,他看着游意,目光闪闪的,没有说话。

      游意注意到阿狸的出现,他将小胖啾放下:“君师大人来了。殿下,在您上课之前,我倒是有话想与君师大人聊聊。”

      小胖啾拍拍翅膀,依依不舍道:“那你去罢。”

      游意走出屋外,朝阿狸行了个礼:“我知阁下来我羽族,心中多有怨气,可——”

      阿狸淡淡截断道:“我来羽族,并无怨气,倒是你,这样做,真的好么?”

      游意一怔。

      这位被他从玄龟族带回来的“易安”长老,一直以来,表现得仅是冷冷冰冰,虽然好像总是能很简单的,就将凤殿气个半死,但其展现出的,从来都是一种很冷漠的态度,很少有像此刻这般,如此尖锐的模样,还真是稀奇。

      阿狸抬眸,黑阗阗的双目直视着游意:“从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上神可知晓自己在做甚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文末星号部分引用《孟子·告子下》,原句是“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意思是君主有恶行,臣下加以逢迎(给他寻找理由,使他无所顾忌),这罪行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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