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渡劫从不走心》森麻皈

80、心存目替01

　　白衣的女巫者将手中食物放下。

　　巫一的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任何争吵怒骂，只是目光冷冷的，他微微抬头，此番行动间，银色锁链再次碰撞，发出细碎的动静声响，巫一开口道：“你打算将我锁到何时？”

　　欲无厌道：“舅舅想通之前，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

　　巫一似讥似讽地一笑：“想通？想通之后像你一样，替师无我做事么？这永远也不可能。你不如直接将我交给他。”

　　欲无厌摇头。

　　巫一冷冷的：“为何不？”

　　欲无厌道：“舅舅你现在对大人来说，已经无用，所以将你交出去，你必死无疑，可若是放你走，你又会跟大人作对，到头来的下场也不过死路一条。左右都是死，我没有办法，只能将你锁着。除非你想通了，不再管神言宗的事——也许从此隐居山林，是个不错的选择。”

　　巫一道：“不可能。”

　　欲无厌叹气：“所以我只能锁着你。”

　　“欲无厌。”巫一的声音还是那般极具辨识度，轻灵动人的，宛若遗落人间的一段天籁，但从他口中出来的话语内容，总是带着攻击性，加上他独特的拖长了尾音的语调，总是能一语破坏其原本山岚蒙蒙的空灵音色，反倒叫人瞬乎间联想到什么鳞片色泽美丽的毒蛇，“师无我给了你甚么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钱，权，还是名？又或是色？”

　　巫一说到此处，语调有种过于轻佻的蔑视。

　　从阿狸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整理餐食的欲无厌，她手上的动作明显一僵。

　　少顷，年轻的女巫者放下手中的筷子：“舅舅便是这样想我的么？”

　　巫一道：“我不知道你在想甚么，但我警告你，离师无我远一点。”

　　欲无厌道：“我不明白。舅舅你一直相当厌恶师无我大人，旁人都说你因自己凡庸，所以嫉妒他，才对他这样恶毒，你是么？”

　　巫一道：“你说是，便是。”

　　欲无厌道：“我觉得你不是。”

　　巫一闭了闭眼，不说话。欲无厌也不再开口，室内就这么僵持着沉寂了下来，过了许久，沉默不语的巫一，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我第一次见他——”

　　“他不过是个走路要靠小跑，才能跟紧身边大人步伐的小孩。”

　　阿狸微讶。

　　如此话语启始，虽未直接点名，但显然说的是师无我。按照巫一的性格，很多事哪怕烂在心里，被人误解，恐怕也是不肯轻易说出口的。如此这般缓缓道来，莫非是关得太久，终究让人压抑得生出点倾诉欲了？

　　“当年人人传言天祝城内出了个神童，而我从头至尾都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巫一开口说话，往往略带某种微妙的讽意，似乎看谁都是看不起的，但他此刻语调冷冰冰缺乏感情，冷冷直叙，“宗内不少腌臜事，像此般的神童之名，过去也出现过多例，但最后统统证明，那不过是大人借由小孩所做的沽名钓誉造势之举。”

　　“我一点都不关心，但巫三亲去考察，回来之后赞不绝口，因此，这孩子入宗之后，也不曾经历什么文试武试，便跟那些通过考核的孩子们站在一处，竟是可以直接入宗记名。”

　　“当时在场的所有弟子里头，最小的那个，看起来粉妆玉琢的，最为精致，精致得仿佛偶人一般的小童，就是师无我。”

　　“他站在这群弟子里，身高还不到其他人的腰部。因为太年幼，瞧着不像是入宗过考的弟子，反倒是像那些过考弟子家的幼弟，因为无处托管，所以一并被带了过来。”

　　“无论他是灵心慧性也好，七窍玲珑也好，我都不关心，因为他是巫三力排众议带回来的，同我没甚么干系。但他实在格格不入，所以我不由也多看了他几眼，这孩子便冲着我笑了一笑。”

　　可能巫一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描述形容这一幕画面时，尽管不甚明显，但他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得放柔了一两分。当然，也只得一两分。

　　“巫一此脉，掌管阿堵物，向来为旁脉所轻，挑弟子时，也是他们那些个先挑，往往最后才轮到我，因为钱财迷眼，不利修行，琼枝玉质为金银所污，实为憾事。我年轻时，为此言论不忿过，争辩过，但这世上，有些尊敬，不是你去争，便能争到的。我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但一直想不开，只觉齿冷，可面上到底还是放弃了争闹，每年就这样从其他人挑剩的弟子里头选徒弟。”

　　“那一日，巫三当着其他几位大巫的面，考量传闻中的小神童。这个孩子妙语连珠，甚么都能答得上来，并且思考的角度颇为独特，所有人听了都会感叹，这是小孩子才会想得到的回答，大人们根本不会如此想问题。巫三虽则竭力掩饰，可也仍旧是止不住的得意，他已认定这孩子会拜于自己门下。巫九不服，开口邀师无我入他座下。而有巫九打头开口，其他大巫也都纷纷向这孩子示好，愿意收其为徒。”

　　“我在旁看着，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很无趣，因为这些吵闹都与我无关。可是，那孩子仰脸看了一圈，最后走到我面前，直接跪下，说，‘大人可愿收我为徒？’”

　　“所有人都怔住。若有多余的选择，神言宗内养的阿猫阿狗都不愿拜在我门下，这孩子却主动拜倒，我也愣神在原地。当时一片死寂，巫三年纪大了，按着胸口一副快昏倒的模样。巫九是第一个出声反对的。我记不清他说了甚么，只记得那时的我很是生气。我看着地上向我跪拜的孩子，他两手还撑在地上，但已然抬起头望向我，然后朝我笑。”

　　身着白纱童衣的小孩，眼睛微微弯起，目光明亮。孩子的五官总是透出一点圆润的钝感，鼻尖圆圆的，眼睛也多是圆圆的，但这小孩有一双桃花眼，虽然还透着点幼态的圆润，可笑起来时，月牙弯弯的，非是风流意，便只一派天真讨喜。

　　“我二话不说，伸手将小孩抱起，便这么扬着下巴环看其他大巫，然后告诉怀里的小孩——你拜了师，就永远都是我座下的人，日后想改也改不了，你可认真好？”

　　“他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叫了我一声，师尊。”

　　“我一向很讨厌小孩。过去特别讨厌。”巫一抬眼看向欲无厌，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及过往，“未入神言宗前，我爹是卖炭郎，我娘是浣衣娘，我们家住在一个四面墙壁都透出点肮脏灰意的院子里，周围很多小孩。”

　　“越穷似乎生得就越多。”说到此处，巫一停了一停，似乎在思考要怎样继续阐述下去，“我娘因为身体不好，没再生而已，她总是很遗憾，觉得应当再多生一点才会人多力量大。每到这时，我就很庆幸她身体不好。多一张嘴多一口饭，那些孩子多的人家，总是吃不饱的样子，为了寻吃的，有些小孩就在巷子里抓老鼠，手指缝里都是泥的手按住老鼠的头，然后将之剥皮串起来，就这么蹲在墙角用火烤着吃。”

　　“不止是老鼠，还有蚱蜢、知了……他们都吃。这些小孩全是脏兮兮的，拖着鼻涕，猴一样地乱窜，还大喊大叫，笑起来声音刺耳得仿佛他们被人殴打了一顿。我早年的生活就是这样，所以我讨厌小孩。很讨厌的那种。看到他们就心烦。”

　　“但师无我不一样。你能明白我当时看到他的感受么？我有很多年没接触过小孩子，对小孩的印象始终是记忆里那脏乱一团的野猴模样。他太干净了，也太乖巧。好像雪堆玉砌的一般，那么小一丁点大，我那时抱着他，心中竟是忐忑的，生怕自己稍微用点力就能将他捏碎了。”

　　“我所有的弟子，都是从旁人挑剩的渣滓堆里选出，只有他不同，他是所有人争抢的对象，然而最终却归了我。我当时便想着，我要好好待他，我会将他想学的一切都教给他，他该一直这样耀目，但是——”

　　巫一的声音蓦然转冷，仿佛灵山骤然降温落下大雪：“师无我，他根本就是个魔心的怪胎。”

　　此言一出，室内寂静无声。

　　过得片刻，欲无厌才道：“舅舅何出此言？”

　　“一开始，没人发现异常。”巫一慢慢回想，慢慢地说道，“这孩子很聪慧，凡事教他，他便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太聪明了，所以总遭到旁人的嫉恨。围绕在他身边，一直都是层出不穷的事端，但那全是些不大不小的事，孩子间的争斗，似乎不值一提。”

　　“我当然可以下令禁止旁人欺负他，但这反而保护不了他，只会将他架在一个更加尴尬的位置上，有些事必须要他自己去学会处理，明令禁止只能让他被孤立，甚至遭到更多暗地里的欺负。我震慑得了明面，但管不了暗中的事。我能护他一时，但护不了他一世。”

　　“似乎这一切都是‘天妒英才’的最好诠释，他过得并不顺畅，可他自己一点都不担心，我比他本人更急。我教他怎么去解决，他听了，又好像没听，只是笑笑，我放心不下他，所以，有一日，我终于按捺不住，跟在他后头，想看看都是哪些小崽子欺负他，准备替他在暗地里将人解决了。”

　　巫一说到此处，重新沉默下来。

　　欲无厌问：“后来呢？”

　　巫一双手拢在身前，锁链碰撞再次发出零碎的声响，片刻后，他冷冷道：“师无我，他十分善于用言语煽动别人，激发人心底最恶的念头，我该庆幸的是，这个怪胎的底线，似乎就是不会亲自杀人。”

　　欲无厌未说话。

　　“我那日看着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站位。”巫一的目光似乎穿透光阴阻隔，回到了多年前的午后，“他很少站在人群中间的位置，一开始我总也以为，那是他被人排挤的证明。后来发现，那是他自己挑选的位置，靠边又不算很边角——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这是刚好能观察到所有人，同时又是在发生意外时，能够随时第一时间撤离的位置。他就像暗中窥视的捕猎者，观察着他的‘猎物们’，势在必得。”

　　“发现这一切时，我不相信。”巫一闭了闭眼，“我觉得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为了证明这点，我尾随师无我数次，然而越是观察，就越只能证明，他当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胚子。”

　　“我不知要怎样处理他，心里乱得很。我告诉自己，也许一切不过巧合，于是我索性装作对一切不知，直到——死了人。”

　　“我很生气。我将师无我叫到我跟前，让他罚跪，问他可知错。他跪成小小的一团，几乎可以蜷缩起身子直接睡在蒲团上。他说他知错了。我问他错在哪里。他说师尊认为我错的地方，就都是错的。我气到头疼，让他一直跪到彻底醒悟为止。他不说话，只是仰起头来看我，他那当然还算稚子的脸上，表情无辜得很，让我越发痛恨。”

　　“我让他跪，他就一言不发地一直跪着，米水不沾，直至跪到晕厥过去。于是，便从那时开始，我有了苛责他的恶名。”

　　“我不在乎，我总是让他跪，一直让他反省，可他却永远不知改过。我从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大概我心里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是觉得自己可以将他拉回到正途。我开始严惩那些欺我座下弟子的人，整个神言宗，所有人都知晓了我是个不可理喻的护短疯子，他们虽然还是说些风凉话，可也确实采取了一定实际的措施，就是与我座下弟子保持了一定距离——这算是排挤孤立，我知道，我这样做，便是为了让他们不要靠近师无我。”

　　“我和师无我僵持着，终于再一次又出了人命，我大发雷霆，与他将一切摊开来了说。他抬头看我，不是惊讶意外或者慌张的表情，就只是那么看着我。荒谬的是，在他的注视之下，我感受到的是，他这次才是真正第一次将我放在眼里。”

　　“淳厚笃诚，立身行道，应当如一。这是立身堂名字的由来。我将他关在立身堂禁足反省。”

　　巫一清楚记得，那一日，是他亲自将师无我关进立身堂，他胸闷气烦，云肩上缀着的净心铃碰撞着发出沙沙的空壳哑响声，不澄不净，一如他的心，他正欲转身离去，隔着门，巫一听到师无我问他：“师尊，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那是脆生生的，尚且稚嫩的声音，不是困惑，但那情绪又确乎是遇到了难题。巫一听了师无我的问话，怒不可遏：“你觉得自己没错？”

　　“我将他关一段时日，他不哭不闹，乖乖在立身堂做功课。我再将他放出来，他又故态重萌。”

　　“一次又一次。”巫一的目光冷锐似箭，“我总是以为他能改好，但他一次都没有。现在到如今这个地步，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只后悔自己为何不曾早日痛下杀手——若我第一次发现异常时，就扭断他的脖子，想必，也没后来这样的烂事。”

　　欲无厌沉默许久，她慢慢抬头：“舅舅以为，一切都是师无我害的吗？”

　　巫一讽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欲无厌道：“选择作恶的，是那些人自己，从来没有拿刀逼着他们。修炼道途上，本就充满无数魔考，是他们自己通不过问心试验，这一切因果，本就是他们自己种下的。”

　　巫一冷讥：“我看师无我是真给你灌了迷魂汤，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便有魔考问心，也轮得到他去安排么。真是冠冕堂皇到可笑，他不过是在玩弄人心，制造浩劫。五年前，他将整个神言宗变成了疯人宗，如今，他打算做甚么？是打算将整个人间变作炼狱么？”

　　欲无厌道：“若非人心本就肮脏不堪，又何生浩劫？神言宗早就没救了，信奉至上神的这个人间也没救了，世人全不过是浑浑噩噩地在过日子，这一切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不如将这一切毁灭。”

　　巫一喝道：“欲无厌！”

　　欲无厌情绪也有些激动：“舅舅，你不爱听我说这个。但我同你说的，也是我真心所想。”

　　“真心？”巫一冷笑，“为着所谓的甚么真心，我总是看走眼。师无我是一个，你也是一个。欲无厌……哈，欲无厌。你们名字里都嵌着一个‘无’字，简直就像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

　　欲无厌呼吸一窒：“舅舅……”

　　巫一恹恹道：“别喊我舅舅，你压根就不是我的外甥女！”

　　欲无厌一瞬间凝住了，就像是落入松脂油珀里的蚊虫，她的一切反应表现，都被定格在了那一刹那间。

　　阿狸对这样的发展感到意外，他去翻看《命书》，发现果然欲无厌对应的那一页资料有所扩充修改。

　　巫一道：“被你关着的这些年，我实在无事可做，便去回忆我失败的一生。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姐姐曾经跟我说过，她说我外甥女小臂上，有一块褐色的胎记，很不好看，还曾写信问我可有消除办法——而你，没有。”

　　欲无厌喉头滚了滚。

　　巫一露出一个略带讽意的笑来：“你要否认么？你敢说，你真的就是我外甥女？”

　　欲无厌阖目不语，她长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像落入捕网之中扑扇翅膀的蝶。半晌，她睁开眼。白衣的女巫者笑了一下，但这个笑，笑意未达眼底：“是啊。我确实不是。”

　　巫一盯住欲无厌：“所以，我的外甥女呢？在她投奔来寻我的路上，就被你杀了，取而代之了，是不是？”

　　欲无厌闻言：“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么？”

　　巫一讥问：“你不是？”

　　欲无厌笑了一下，说不清她这个笑是何意义，她最终缓缓抬起脸来，说：“是啊，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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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在玩朋友的switch……不知不觉就……orz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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