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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为鬼为蜮05 ...

  •   苏绮言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近乎于麻木,她漠然说道:“他们怎么想,怎么做,都和我无关。你莫忘了我和你之间的约定。”

      麻木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状态。让一个人看起来格外空空洞洞的,仿佛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像是行尸走肉。

      欲无厌看着苏绮言,豁然起身,她好像很不耐烦,在杂物堆得乱七八糟的无棚居里,走来走去,然后她停在了苏绮言面前:“是啦是啦。和你的约定,百万金铢赎一座城——若不是因为这个,这座城的人早在五年前就该死了。”

      厉无咎听了很是吃惊:“百万金铢?”他啧了一声,“难怪这小丫头疯狂敛财,感觉整个人只有钱性,没有人性。”

      阿狸靠着木板,他觉得欲无厌似乎离桌子太近了一些。而他才有这个想法,欲无厌“当啷”一声拔出腰侧佩刀,直接刺向他所在的木桌!

      欲无厌本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和苏绮言面对着面说话,这一下出手可谓是毫无预兆的突然翻脸,直接刀从苏绮言身侧横刺而出。但苏绮言一直格外注意她的一切,几乎是本能反应,手中金针脱出打向欲无厌手中的刀。,

      利刃劈穿木头发出沉钝的声响,挨擦着阿狸的脸颊,割断了一缕乌发。名刀极寒极利,未有直接的接触,但它带起的刀风竟险险吹伤割破了阿狸脸颊的肌肤,霎时便见一道殷红血迹顺着细碎浅薄的伤口滑落,细小的一滴,仿佛一颗血泪。

      此刀的形制极其诡异,赤红如血,刀锋拱起而后弯曲,这拱起的部分刺钩无数,像是什么动物被挖开来的破碎脊骨,而其后弯的部分,又一如翘起的蝎尾,仿佛随时都预备着要给人致命一刺。

      厉无咎看着这把宛如甚么异变血蝎般的诡异刀刃,脱口而出:“杀无赦?”

      这凡尘人间,流传在世最锋利的三把武器,被称为“三无名锋”。这三者之中,其一是阿狸手中的“思无邪”,其二便是欲无厌所执的这把“杀无赦”。

      欲无厌早就发现房内藏了个人,然而她却并不点破,反而猫捉老鼠一般将人戏弄着,直到此时骤然发难。苏绮言挡她的这下令她怒不可遏:“苏绮言!你藏了个人,居然还敢跟我动手?!”

      苏绮言先前阻拦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其实并未想过要跟欲无厌起冲突。所以一时间,她甚至还是有些茫然的。可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再多想,苏绮言侧身挡在木桌之前,沉声道:“我不会让你杀了这个人——因为,他欠了我很多钱。我不会让他死。”

      欲无厌手握“杀无赦”,刀横身侧,气极反笑,挑了一下眉。

      因着这把刀型,还有她那极度残暴的行事作风,比起“巫九”,欲无厌更为世人所熟知的,一向是“毒蝎暴君”这个称号。

      无棚居内气氛一时凝结,桌下这方围拢的黯光封闭环境里,被“杀无赦”豁开口的漏洞里漏下一柱阳光,正落在阿狸的眉眼骨上。厉无咎问道:“现在这是要打起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阿狸抬起手,捂着嘴咳了一下,指缝里渗出血迹,郁郁的红,他仍是那般缺乏表情的模样:“我中毒了。”

      厉无咎愣住:“何时的事?”
      阿狸想了想:“也许是在欲无厌刚进来的时候。”
      厉无咎道:“那你还不快点拿下那个女巫祝,好让苏绮言救你?!”
      阿狸回道:“动不了。”
      厉无咎气急:“你不会用灵力?”

      阿狸慢慢放下掩住口的手,鲜红的血将他的嘴唇浸透,朱红糜糜的一片:“用不了。”他此时说话速度很慢,似乎有些意外,“这毒,很特别。”

      “……”厉无咎问,“那怎么办?”他没等到阿狸的回答,这种无底的难以掌控主场的沉默,还有外面剑拔弩张的氛围都对他造成了一定影响,他冷笑了一声,态度很是尖锐,说出口的话是平日常见的阴阳怪气,“我知道了——等死吧!”

      阿狸又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一点血,却相当冷淡而笃定地回答说道:“不会。”

      厉无咎快被气死,觉得自己果然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到这个人:“不会?你哪来的自信。我的小少爷,你是得的甚么公子病?醒醒吧!是人都可能会死。天地又不是围着你转。你可以偶尔一两次捡到钱,又或者个别时候运气特别好,好到甚至不正常得中毒也能捡到解药,但这都是偶然,懂不懂?”

      这木桌底下的交流,都是无声的,破败棚居内的欲无厌抬了抬刀,冲苏绮言道:“我再说一次,让开!”

      苏绮言半步未撤,沉默地表明了态度。于是欲无厌不再废话,直接动手——医巫多半论武不行,可这五年来的经历,却令苏绮言成了其中怪胎。欲无厌被打中手腕差点失手摔掉“杀无赦”。其实,若是用毒,这凡尘世间无人敢正面迎锋芒,只能退避三尺,但她未对苏绮言用毒,所以处处掣肘。

      终于,欲无厌受够了这总是落于下风的交手对打,本来武技就非是她的强项,她后退一步,只招了招手,身为巫九,自然有一大堆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甘做打手。

      苏绮言能在武技上压过欲无厌一筹,却不是那些巫祝的对手,很快就被拿下。有人朝着阿狸藏身的地方走去,但被怒气冲冲的欲无厌一把拽住,然后扇了个耳光:“那种半死的人,你管他做甚!非要拖出来碍我的眼?”

      被欲无厌打了一耳光的巫祝根本不敢说话,喏喏地躬身退下。

      苏绮言被人拿刀架着脖子,心急如焚地看向阿狸所在的木桌方向:“欲无厌,你讲不讲道理!”

      “道理?本座行事,从来不讲道理,只看心情。”欲无厌粗暴地拽过苏绮言的头发,冷笑着将人拖出无棚居,“你不是奇怪我来天墉城是做什么的吗?那你便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咚咚急促的鼓音,从未停止,但在这之中,早已夹杂了别的动静声。有甚么蛰伏了许久的怪物,终于觉醒,不再如同往日那般隐藏自己,躲避着人们,它是如此明目张胆的,就在今日,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自己丑陋恐怖的,畸态异常的身体。

      昨夜所见的那种诡影,一条条一道道的,源源不断地从不知名的角落里爬出来。其实这东西只是利齿腐肉长出了满身的触手肉柱而已,只不过那些肉柱固执地拟态成了人形,也不知为何不肯彻底沦为怪物,毕竟靠着满身的触手四处攀爬,肯定会比拟态的两腿奔跑要方便许多——谁晓得呢,或许是人形更能让它方便地诱捕到食物。

      但此刻,这些诡物终于放弃了平素的坚持,它们扭曲地汇聚到了一起,像是百川汇海那样,融合成了一个巨大的蠕虫怪物。

      那些跟随在欲无厌身边的巫祝们,恭敬地拜服在地上,这些人似乎早就知道这些事会发生,也知道眼前这淌着浓水的诡奇怪物到底是甚么。甚至,这恶心得让人胃部反酸的怪物,对他们来讲,是具备特殊意义的——而且不是负面的那种意义。

      苏绮言呆怔。她感到恐惧,但不是对这个怪物的恐惧。她扭头去看欲无厌,然后看到对方白色代面上扭出来一个笑。

      流着脓液的巨型怪物在城中缓慢地游走。明明那些诡影,过去一个个的,从来都只在夜间活动,似乎是畏惧阳光的,可是此刻汇聚到一起,竟然丝毫不怕了,好像是从群聚中,获得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又或者可能是,这些怪物本来就不曾怕过太阳,只是享受夜里“狩猎”的乐趣。而这一刻,它们正大光明地在白日里出现,那臃肿流脓的巨大身体,盘绕住了一处屋宇,无数肉柱相比眼下庞大的躯体,仿佛细小的虫须那样伸出来扎入房屋之中,像小孩拆开爹娘给的包裹一般,带着亢奋之意,下手永远粗暴得没轻没重。

      “欲无厌。”苏绮言嗓音干涩,“欲无厌……”
      她有话要说,但她此刻脑中一片空白,竟只会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

      欲无厌笑道:“不叫我大人了?”
      苏绮言攥住欲无厌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此刻冷得像是个死人:“欲无厌,你要做什么?”

      欲无厌看着苏绮言,说道:“也没什么啊。”她不用那种凶戾语气说话之时,总是显得娇滴滴,这样娇娇滴滴的语气,有时会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就比如此刻,她用那种娇嫩清脆的声音说着话,好像在说一件没甚么大不了的事,“当年百万金铢买一下一座城的约定作废。你不用攒这笔钱了。苏绮言,这座城的人都得死。”

      苏绮言盯紧欲无厌,她的眼中浮现出了一点泪意,并不是难过,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很无力,好像突然间,一身的骨头都被人抽离了身体:“你明明答应过我的。我已经攒了一半了。欲无厌,你明明答应过的。”

      欲无厌笑了:“建立在金钱之上的约定,本就最是虚幻。”

      苏绮言在瞬间崩溃:“你明明说过你缺钱的!”

      “啊,那个啊。” 欲无厌眉眼弯弯,带着笑,她说,“你真是傻瓜。我占了神言宗,哪儿有可能缺钱呢,不过是当时逗你说的假话罢了——傻丫头,那都是我骗你的呀。”

      咚咚不止的鼓音,咎征音鼓,这声音在过去,只代表咎人的出现,和神言宗对咎人的审判处刑,而在如今,早就失去了那种特定的意义,它现在的响起,只代表杀戮,鼓音响起的根本原因早就不重要了,它现在只代表着恐惧、血腥,和尸山血海的屠杀收场。

      怪物压碎了楼宇房屋,捕捉到了里头躲藏着的人们,它身上的肉柱兴奋难耐地伸出去,因为意见并不统一,所以彼此争抢起来,结果终于错手将眼前的“猎物”失手撕了个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你知道我特别讨厌你么?你可真是具备了太多我厌恶的那些特质恶劣。天真、好骗,还喜欢以德报怨。”欲无厌冷笑,“救一城的人?哈。就他们这些?苏绮言,你们这种蠢材大圣人,还真是擅长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和你定下约定的第一年,我就在想你得知真相时会是甚么表情。”

      苏绮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没有哭,只是眼中蒙着一层水意,朦朦胧胧的雾气弥漫。

      欲无厌伸出一只手,绘了殷红花穗的指甲刮过苏绮言的脸侧,她扳正了苏绮言的脸。似乎觉得苏绮言的这个表情很有趣,所以仔她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突然说道:“第一年,你过得真惨。”

      “巫六座下拜师之时,各个均立誓言,‘背信弃义者不医,伤天害理者不医’,结果你呢?你在那一年里,甚么誓言都破了,甚么破人狗人你都医,还因此被患者的仇家追杀。”

      “我当时就在想,我大概看不到你得知真相时的崩溃表情。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肯定过上那么一两个月,就哭着说我做不到了。结果,你坚持了下去,还拿着一大箱子破破烂烂的,沾着血的脏钱,到我面前,深信这些可以救你那天墉一城的烂人,真是……真是太可笑了。”

      “整整一年过去。之后两年、三年……我想你何时会放弃,但你好像一点放弃的样子都没有。这让我很烦啊,苏绮言。这么多年过来,我看腻了。这种黏黏稠稠的苦心背负,真是看得我想作呕。”

      “你我呢,同过去是同期的弟子,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师姐。但作为前辈,我好像从来没教过你甚么。”欲无厌盈盈地带着了一点笑,“师妹。”她喊出了这个称呼,有点粘稠的而虚假的亲昵,不知又混杂多少恶意与调笑在其间,“师姐今日,便来教你一件课——什么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什么又是叫做……暴戾恣睢,恣行无忌!”

      巨大的怪虫在城中肆虐。五年之前,天墉城的覆灭,原来就不止是立威。在血腥立威之后,满城遗留之人的性命,更是被当做“食物残渣”,要准备着物尽其用,是打算用来喂养这潜伏于城中的诡异怪物。

      这怪物是打哪儿来的,是早就存在于天墉城里了,还是后来欲无厌投掷于其间饲养的?

      看不透。看不明白。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笨的人。眼前永远被迷雾笼罩着一样,她看不透真相,看不透那些命运,也看不透人心——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为甚么执念于这个天墉城?五年之前的约定,欲无厌要烧了天墉城这一城畸变的异种人,她求欲无厌不要。彼时的欲无厌还没有真正覆上代面,白色的面具需要用绳子绑着,两根细绳虚虚地交捆在脑后,那张面具像装饰品一样,斜挂在额前,露出少女大半张脸,艳若牡丹:“你说不要就不要么,凭甚么?”

      苏绮言说:“甚么都以。只要你答应。”

      “甚么都可以?”欲无厌满不在乎的,“神言宗都是我的了,我还会缺东西么。”她说完这话之后,过了一会儿,想起甚么似的,忽然充满恶意地打量着苏绮言,随后道,“以前你在神言宗时,从不缺钱。”

      “对嘛,大户人家的小姐。”欲无厌不知为何,好像很在意这件事,“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一点,当时很多人都很羡慕。你可是出了名的不拿钱当回事。但你现在,不一样了。苏绮言,你甚么都没了,你不是那个甚么都不缺的大小姐了——你以前从来不将钱当回事,那么,现在,你就拿钱来买这一城人的命罢。”

      百万金铢换一城人的命。

      那么多钱,她便是屠了一座城,将其中所有钱财聚拢起来,也攒不了一半。

      是甚么驱使着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么?如今那些叫她刻骨铭心夜里都会惊悸醒来的,果然还是恨。

      畸目生变,她的爹亲没能捱过这场身体的动荡,不久便死去。很难想象爹亲若是活了下去,会遭遇甚么。

      满城人都在痛斥唾骂,明明以前高歌着爱戴,到后来只剩怨恨毒咒。

      “今日天墉城会有如此凄惨的场面,全是拜苏长歌所致!”
      “甚么反对巫九是为大义,我呸,只是为了他那一张白皮脸面罢了!”
      “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要死自己去死好了,做什么拉上我们与他陪葬。”
      “我阿爹阿娘会死,都是苏长歌害的!所有一切都是苏长歌的错!都是苏家的错!苏家是天墉城的罪人!”

      他们把她死去的爹亲,从坟墓里刨出来,鞭尸游街,而后挫骨扬灰。至于她娘亲,她娘亲原是有名的,远近闻名的喜爱洁净之人,过去是稍有一些脏污都忍不了的,这一点,城中所有人知道。于是那些人,便无比恶毒地在她母亲身上泼大粪。他们把她的母亲吊死城头,这还不能满足,一群男人恶毒地嬉笑着,站在城头,迎风而尿,将尿液眦在她母亲尸首上。

      而她表哥,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手。她的表哥是画痴,平生最爱是画画,以前经常街头摆摊免费给人画人像。城中有人想要给远行在外的亲人写信,却又不识字,她表哥便代为书写家信,顺便给人画上一副画像,好让远方的行客知晓家人的模样。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表哥极其爱护自己的手,过去有个女子追求表哥,假装被强盗追杀,想造出一段英雄救美的情缘佳话,结果那收钱的强盗一刀劈砍下来,无意间过分对准了她表哥的手,吓得表哥连蹦带跳,急急护着了手,却险些脑袋上挨了一刀,于是这情缘最终也是胎死腹中没了后文。因为表哥说不能跟这么野的女子在一起,说不定一个事件不小心闹大,他手就意外没了——死情缘事小,伤手事大。

      他们都知道。天墉城里的人,比所有外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些。所以他们砍了她表哥的手,因为知道她表哥最爱惜的是什么,因此他们最知道怎样叫人痛苦发狂。

      她找到表哥的时候,表哥的手和脚都被人砍掉了,眼睛也被剜去。那些人用绳子吊着一块腐烂的肉,诱使饿了好几天的表哥去吃:“好吃么,大公子?肯定很好吃罢,因为那可是你自己最爱也最宝贝的手啊!”

      那些人还兴致勃勃满怀恶念地故意跟她描述,关于她表哥刚开始只被砍去了手的情形:“大小姐,你知道么,我们刚开始只砍了你表哥的手,他当时就疯了。我们把他的手扔进粪桶里,他就一头扎进去捞。可不是人疯傻了么,他的手断了,他后来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自己的手,可又找不到。他记得自己之前在粪桶里找到了自己的手,于是他后来每天都去粪桶里捞找。真是太恶心了,哈哈哈哈!”

      苏家满门被屠,甚至往日里那些与他们家交好的人,都被揪出来清算——除非鞭她苏家尸,朝她苏家门楣口吐唾沫以示立场。

      她这么多年夜间噩梦醒来,一幕幕都是这些在她脑子里抹不去的画面。

      恨是真的。可是天墉城里的人,过去不是这样的。几乎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但她确乎曾经从城中的众人身上,汲取到爱意过。都是细碎的回忆。以前她出门,走在街上,大家都会露出很和善的表情,跟她说:“大小姐出门了?今天居然恰好碰到大小姐,可见今天运气是极好的。”

      会有摆摊的老伯,忽然塞了个什么吃食物件到她手上:“我们天墉城,多亏有城主大人啊。大小姐无比收下。”

      她也碰见过有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路边看着她。她冲那个小孩子笑一笑,那小女孩立刻躲到了自家娘亲身后。可过了一会儿,这小孩又偷偷瞄她,在她要离去时,忽然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将一朵小花塞到了她手里。她捏着花,小女孩的娘亲笑着说:“因为大小姐漂亮,我家囡囡很喜欢你呢。”

      都是些很小很小的事。小得似乎都没有甚么值得被特意记住的价值,有时她以为自己都忘了,然而这些记忆,偶然间又会猛地翻箱倒柜似的涌现出来,扑向她。

      还有什么呢?表哥替人书信作画之时,那些前来的人,脸上的感激做不得伪。娘亲开设巫堂讲授经课不收一文钱,很多人慕名前来,那些人的目光十分明亮,神采飞扬的,熠熠生辉的,称呼她娘亲是女先生。

      又譬如说最初的动乱之际,那么多人舍身试图救她。在她说出自己拜在欲无厌座下之前,众人都相信她是清白和被迫的。可她不能再继续看着人们前仆后继地为她来送死了。所以她说,我不需要你们救。她说,我是自愿的。

      前面半句是真的,后面半句是假的。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总是全部当它是真,或者全部当它是假。这些言语就像甚么可怕而强大的禁咒,它能达成一些目的,同时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所有曾经的善意,都在瞬息间,变成极端的恶念。

      面对一个人,和面对一个群体,是两个完全的概念。

      对一个人,可以有边界很明确的情绪。可是群体不一样。那是极端分裂又包容在一起的东西,可以同时极恶也能同时极善。

      她和欲无厌约定,百万金铢赎下一座城。她在外奔波,想尽办法敛财,然而再次回到城中,这整个城都变了,所有人都仇恨着她,仇恨着他们苏家。她的家人被虐杀,她所有的亲人,在这天墉城之中的,她只救下了表哥。表哥已然被折磨得疯癫神志不清,但最后几日忽然清醒过来:“是小言么?”

      她为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物,表哥一直很安静。表哥的身上也出现了很严重的异变。白日里不能出行,不能见日光,只能用黑布挡住所有光源。最后那天,午膳十分,表哥说自己不想吃,让她念医书给他听。

      她不敢点灯,全靠记忆背下来。他静静听着,当她一章篇幅快念完之时,表哥突然说:“小言。我先前疯得很厉害,你受苦了。”她一时哽咽说不上话来。表哥笑了笑,继续道,“城里发生了许多事,但你别恨他们。是我们命苦。我没有恨过,你也不要替我恨。”

      表哥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睁开过眼。她以为自己会哭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她只是握着医书,就那样坐着好久。

      那样痛苦地在城外活着,无论遭遇甚么,她只要告诉自己,天墉城的人在等我去救。她便觉得一切苦痛,都没甚么大不了的。但是现在,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她靠甚么去支撑?她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在她奔走着想要去救众人的时候,那些人在虐杀她的血缘至亲。

      还有甚么呢。对了。被屠戮干净的城主府,成了一座空寂的鬼宅。白日的天墉城就是个鬼城,好像偌大一座城所有人都死绝了。倘若真的死绝了倒也好。可偏偏不。她回去过的。她的家。曾经过的家。那里头被人烧打抢砸,几乎没有了原样。但她还是找到了爹亲和娘亲各自留下的绝笔书信,大概因为在夜里闹事的人们,根本也看不大清楚,所以很多东西毁也毁得不是很彻底。

      信笺被藏在曾经他们一家作为秘密保留的暗格里。

      她娘亲留下的那封书信,是写于在被天墉城众人拖出去吊死的前夜,以“吾爱绮言”作启,娘亲似乎预料有恶事发生,那般宽慰的语气,告诉她,若是她看到了这封书信,或许已经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但她喜欢她不要生恨,这一笔人祸“共业”烧到了他们头上,只是刚好是他们罢了。她的娘亲让她不要怨恨。笔记潦草,想来彼时留给娘亲的时间也不多。

      而她爹亲留下的书信,因为那是很早之前的,在所有最坏的最糟糕的那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爹亲写下了对她还有她娘亲的眷恋不舍,也写了自己的不悔,最后写了希望她继承苏家的意志,他的遗志,守护天墉。而似有所感的,最终的最终,她的爹亲让她不要怨恨。

      真是奇妙。她的所有亲人,都让她不要怨恨。这样一句话,之所以会被转达给她,是不是正是因为他们预见了她会恨?

      人和人的心意,原来是从不相通的。很可笑不是么。不论是她和这座城的人,还是她和她的亲人们。

      欲无厌低头看着苏绮言的脸。说实话,苏绮言现在这个样子,跟所有好看的形容无缘,憔悴至极的面容,凹陷的眼窝,泛着青影,几乎掉到颧骨上的黑眼圈。这样的一副模样,很难让人生出甚么同情心,过于悲惨的,失魂落魄的,这种像是被遗弃的流浪小动物的模样,这只会让人生出点虐待欲而已。

      但她最后还是替苏绮言擦了擦脸,擦去了上头湿漉漉的泪迹,动作算得上是温柔的,欲无厌说:“好可怜啊。”

      ——这句话缺少点真心。

      苏绮言摇头:“欲无厌,你根本就是玩弄人心的怪物。”

      白衣的女巫者闻言笑了笑:“虽然你这夸奖的话,挺不错,可惜这么棒的主意,却是别人建议的,我只是当时考虑了将其采纳而已。”

      苏绮言突然抽过欲无厌手中刀,那把血红的,宛如蝎尾一般的“杀无赦”。而欲无厌似乎没有任何防备,任由手中的刀被夺去。

      鲜红的刀刃,被架在欲无厌白皙纤弱的脖颈上。欲无厌却没有一点惊慌失措。

      苏绮言闭了闭眼:“你杀了我罢。”

      真是古怪而莫名的对话。明明刀在她手上,被人拿刀威胁的,也是欲无厌。

      欲无厌道:“我不杀你。我要你活着。”

      “我已经受够了。”

      苏绮言言毕,收回横在欲无厌颈项处的血刀,回手刺向自己,但欲无厌反应极快,直接捏住了苏绮言的手腕。

      杀无赦“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欲无厌抬手给了苏绮言一耳光,但是不重,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被她扇到口鼻渗血的部下,她甚至都没将苏绮言的脸给打红,又或许是因为苏绮言本身如今就缺乏血色,便是挨了这一下,也始终是寂寂的惨白色。

      “苏绮言,你少给我摆出这副死眉死脸的鬼样子。我说过的话,都要作数。要你活着就是活着。你要敢死——对了,你在城外头,不是也有一些好友们?若你敢不好好活着,我就把他们全杀了。听到没,苏绮言!”

      苏绮言惨笑一声:“你到底想要甚么。”

      欲无厌推了苏绮言一把,冷笑:“你觉得我想要甚么?因为你这副悲惨的模样,对我来说,是相当不错的一件活体工艺品,所以我要你活下去——你是想听我说这个么?”

      苏绮言坐在地上,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突然,“砰、砰”几声,肉|体沉重摔在地上的声响。此次随欲无厌出行的那几个神言宗巫祝们,竟纷纷被人揍飞,仿佛全然不堪一击般,倒地昏迷不起。

      本是垂目冷视着苏绮言的欲无厌,遽然一怔,她立刻不动声色的,一脚踢起掉落在地的杀无赦,握于手中。

      伴着几声低低的咳音,有人从无棚居里走了出来。

      白的衣,墨的发,冰冰冷冷的,除了黑白两色,身上似乎再无别的多余……也不是,还有唇边和脸颊处沾染的血液,但那具有极具外物感。眼前这个人,这个少年,给人的第一印象感觉,宛如甚么玉魄滴血成精。玉魄是其本身,但缀于其上的血液,所有人都明白,那不过是他物罢了。

      怎么是他?怎有可能。

      欲无厌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认出了眼前的人:“方无意!”

      苏绮言也是怔然。

      欲无厌回神过后立即否认:“不对,不对!方无意五年前才长这样,现在五年过去了,他不可能还是那个模样。你是他甚么人?!”

      阿狸捂着嘴又咳两声,这回又多咳出了一些血。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一招,神术“蛛丝尘网”便拖住了欲无厌。

      欲无厌几乎是在被缠缚住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道神咒之术。她反应极大。已过去那么多年了,她似乎还是对当年与阿狸的第一次见面印象极深,且相当痛恨。她举刀意欲反斩,却根本挣扎无用,依旧如此被强硬地拽入了隔壁的棺材铺。

      一口棺材打开来,阿狸直接将欲无厌丢进去,然后盖实了棺材板。

      “混蛋!”

      只听被关进棺材里的欲无厌一声尖叫,然后开始疯狂捶着棺材板。她对阿狸破口大骂,完全没有一派宗师的风度,全然泼妇骂街的架势,并且其个别用词脏污之处,着实令人听着汗颜。

      白衣墨发的少年,听着那些话,一点反应也无。那样冷淡的,初夏的阳光之下,他却看起来像是荒原的一捧雪,冷冰冰的,只有唇间沾染的血是唯一异色,星星点点的一抹,也似是被凉透了。

      “苏大夫。”阿狸手中有一块白色的纱布,当然,这是从那些欲无厌部下们的身上——撕下来的东西。他用白布擦去咳出的血,但擦得不甚用心,所以还是在唇边沾染了些许未净的血渍,那是靡靡的朱红色,“我中毒了,亟需就诊。但我没有钱,所以我这里有个交易。你愿意么?”

      苏绮言呆呆地望着阿狸,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甚么?”

      阿狸面色淡淡的,他慢慢道:“用这一城人的命相换。”

      “你、你……”苏绮言十分害怕,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仿佛合着咚咚不止咎征音鼓一起,浑身血液如同沸腾了一般,宛若岩浆奔涌,血管突突,这让她头痛欲裂,“你、你少开这样的玩笑话。”

      阿狸又低咳了一声,他冷淡地擦去吐出的血,然后右手平举,直指天墉城中肆虐的怪物。很慢很缓的,他的手指对准那怪物,轻轻地于虚空之中划动了一道。

      瞬间,可怖的灵力引爆,那只怪物猝然从头到尾连续轰然爆裂开来,脓浆四溅!

      城中咚咚不止的咎征音鼓,也因这番变故,给惊得在霎时间停了下来,满城寂寂,只余怪物肉块砸落在地的声响动静。

      阿狸收回手,他看着苏绮言,神色很平静,古井无波一般,仿佛刚才所做的,只是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说过,人贵命贵,人贱命廉。你还说了,我的命——很贵。”阿狸抬了抬眼,黑阗阗眸子,深得没有光,“以整座天墉城人的命相换,我想,这或许正好。”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怪物其实也是熟人。猜猜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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