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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咎人血罪07 ...

  •   “枉我那么信你,你却这个样子……”

      这小弟子年少,约莫跟阿狸此身凡胎壳子差不多岁数,甚至可能还要再小上那么个一两岁。他自初见起,实为阿狸的风采所折,那般夜色下,踏着月光而来,恍若神仙中人,同他设想中的巫祝大人形象,可说是一模一样。当然,除此之外还有的是阿狸对《戒律书》的了如指掌,以及冷定回答的态度,这都让小弟子心中泛起“我以后也要这样才是”的念头——结果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眼前白衣代面的人,只不过是个冒充巫祝的大恶徒。也不知究竟怀了怎样险恶的用心,硬闯功德塔,这般张狂行事,恐怕所图不小。

      “事已至此,哭甚么。”阿狸语声冷淡的,“你再哭,我也不会改变此行目的。”

      小弟子本就十分伤心,啜泣个不停,此时听到阿狸如此一番话,不由得一怔,因为阿狸说得十分薄情冷淡,可确实就是这么个理,他听完不由得更是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

      阿狸由着小弟子哭,不为所动,提着人往里门内走去。那机关门内景象同上层的塔内构造大不相同,旋转的石制台阶向下,连着的是个极为宽敞空间,比起在门外所听见的水声,进入到此地之后,那点潮浪涌动的声息越发响亮了,似乎就在一墙之隔。

      比起空气的干燥的门外,这里有一种水汽弥漫的湿漉感,除此之外,这里还特别冷。是的。冷。不是一般的冷。脚步一落地之后,一股阴寒已极的冷气便自下而上有如实质般弥缠绕上来,冰冷彻骨,诡异非常,就仿佛有一条久不见天日的冰蛇,顺着人的小腿攀爬上来,将人紧紧缠绕吸附住,贪婪地吸食着人身上的温度。

      环顾四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都有一条可供三人并行的通道,光线有限,通道长长地延伸出去,很快就被黑暗吞没,看不见通道尽头是什么。但不用走进去验证也可知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方空间,若无意外,会是个迷宫。

      墙上备有火把,阿狸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火把之后,问道:“往哪个方向走?”

      小弟子冷得直发抖,他梗着脖子道:“我从未来过此处,怎会知晓该去何方。”

      阿狸道:“你这是浪费时间。”

      小弟子闷闷地心想着,可不是么,我就是在拖延呢。

      阿狸冷冷道:“你再拖下去,宗府其他人可能发现端倪。”

      小弟子继续不吱声,只暗暗想道:“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双拳难敌四手,等大家围上来了,看你怎么办。”

      他正这般思索着,却不想对方忽然道:“如此,等他们来了,我就只能将他们全杀了。”

      “……!”小弟子打了个寒战,他大声道,“不可能!你已经消耗那么多灵力,大家车轮战总能轮死你。而且,而且这一层有‘破灵’阵,你神咒法术再厉害又怎么样,使不出拉来就是没用,我师兄们一人一拳都能把你打死……”

      他话音刚落,就见对方冷淡而平静地抬脚在墙面上踩了一脚,霎时,那石墙“咔”的一声往里凹了进去。小弟子傻了。因为过于不可置信,所以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实在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是真实的。墙面居然脆弱得跟豆腐一般,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随随便便将其踩塌。

      阿狸收回脚,道:“如果可以不杀人,我不想动手。”

      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小弟子气苦,他有点崩溃:“你、你……你说得好听。就算不杀人,你刚刚不还是把我师兄给逼得疯了。”

      阿狸道:“他不会有事。”
      小弟子觉得这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大声质问道:“哪里没有事了!”
      阿狸道:“他不会记得今日的事情。”
      “……”小弟子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就是对方将师兄打晕了之后,好像还在师兄的眉心摁了一下,当时未曾细想,此刻忆起,倒确乎是个“多余”的动作,是别有深意。

      “你骗我。”小弟子说,“你肯定是又在骗我。”他说到这里,就带上几分怨意,忿忿不平,“你从一开始就骗我。”
      阿狸:“……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小弟子不说话。
      阿狸淡淡道:“时间有限。你最好快些。”
      这弟子年龄还小,一唬一吓,已然开始心慌,他沉不住气,攥着阿狸的衣袖色厉内荏地逼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要干什么?”
      阿狸不答。

      半封闭的昏暗环境里,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正常的体验感,每一瞬每一息都变得极其漫长,尤其十恶业的塔底森冷已极,起初待着便只是冷,若再久置下去,冷意就开始侵入骨,沈昆池禁不住全身发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上下两排牙齿相碰,已有格格作响的倾向。

      这个地方,师长告诫过不可滞留太久,否则会活活冻死。

      “往、往那边走——”
      沈昆池抬手指了个方向。
      阿狸举着火把,单手将人揽住前行。通道延伸向前很快就出现了三条岔口,于是阿狸停下:“接下去是往哪个方向?”

      沈昆池曾跟着师兄下来采摘过“愚木春桑”,因此他是知道路线的,先前说自己不曾来过,当然只是骗阿狸的假话。地下十层的入口处冷得不成样子,然而向里靠拢,越是接近圣树的方向,温度就会开始逐渐回暖。沈昆池发着抖犹犹豫豫地给阿狸指了几次路,浸骨的冷意令他思绪运作都变得迟缓,他扯着阿狸的手道:“你去‘圣树’那儿是要做甚么?别看了。也没甚么好看。难道是为了被‘圣树’镇压的魔物?这都哪跟哪儿。我跟你讲,魔物甚么的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树干凸起的疙瘩部分长得有点像人——”

      阿狸:“……”

      这小弟子已经冻得神志不怎么清醒,有些心底话也不过脑子,直直地就这么说出来。恐怕他对自个儿的师长师兄们都没得如此“坦诚”。亏得阿狸不是真正的神言宗当值人员,否则,就凭眼下的话,沈昆池早该被除名——不仅除名,还要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进行严厉追究。

      沈昆池努力劝阻阿狸道:“真的。我不骗你。长得像人的植物罕见,但别地也有。我姑姑嫁到别的城,那座城的边上有座‘仙问山’,就是因为山上有棵树长得像人。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就算只有三分像,经过吹嘘夸大之后,也会变成七八分像。说着说着,大家都信了。其实十恶业塔底的‘圣树’,也就是特别像人,没别的了。可能就是因为特别像人,所以当初才会被选做‘圣树’。但它像人也不是纯天然长成的,我们弟子摘‘愚木春桑’的时候,都会顺便给那人像打扫修缮一下,我这么讲,你明白罢?所以这件事,是有很多水分的。”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不见阿狸回应,反而昏昏沉沉地更加努力劝说:“像人有什么了不起呢?总有人觉得这是个奇事。说实话,我觉得有时候人可能太将自己当回事了,一惊一乍,见到个死物长得有点人形,就觉得是吸收了天地精华什么的,就觉得这玩意儿可能快成精,是很特殊的事情。嗐。做人有什么好,我觉得我还过得不如家里大黄。”

      “哦。大黄。大黄你不认识的罢?大黄是我家的狗。大黄这名字很常见,虚白城里的狗,十条里头有六条都叫这个名字……”

      “……”这小孩说起来没完没了,关键他说话几乎不做停顿的,比师无我念经还像念经。阿狸打断道,“我不是为的这个。”

      沈昆池一顿,抬起头来:“那你为的什么?”

      阿狸道:“愚木春桑。”

      沈昆池茫然道:“愚木春桑吗?只是愚木春桑?”

      阿狸没有再回答沈昆池无意义的重复。

      沈昆池表情更显茫然,倒有点像是冻傻。他自己叨叨自语又念了几遍“愚木春桑”的名,最后道:“只是愚木春桑?那又何至于此。倘若你只是想要这个,我们从柜子里拿一点给你就是了。它虽是有药用,可也不是多么金贵的。其实我们每次摘了都有得多,好些放在柜子里放烂了。但它有圣名,我们也不能对外随意发放太多。若是市面上流转太多某样东西,那样东西就会变得不金贵。‘愚木春桑’也是圣物,这样的情况可不被允许。”

      阿狸:“……”

      本该隐秘的事,被沈昆池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确乎算是“黑幕”,但也不是太过骇人听闻,没多少斤两,掺着那点扭扭捏捏的小心思。店家经营,总有如此小手段,也不算太难堪。只是神言宗乃是修道之地,沾染上这样的事情,就会显得不大清修,轻则被人质疑一句“怎会如此”,重则可能被人唾一句“有够乌烟瘴气”。

      阿狸此番是为“愚木春桑”而来,但这也并非全部的理由。

      最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做点事,好转移师无我的注意力。

      无论是师无我,还是柳无牙,阿狸最终都没动手将人怎样,但这两人确实留着挺叫人心烦的。师无我比较好打发。首先这家伙本就不可能在虚白城久留。而起先闹出了这么一通“姚黄魏紫”的乱子,如今春风得意的该是最大赢家柳无牙——不过,柳无牙得意不了多久的,因为师无我布的局里,就不可能存在这样的“赢家”。所有人,都被网罗其中,无人置身事外。因果的纠缠,众人最后都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差别只在于时机到未到的问题。

      今日闯入功德塔,必会闹得宗府人心惶惶。而这样的事,是师无我所乐见。因为师无我对神言宗,对“至上神”的存在,压根不存半点敬畏之心,甚至跃跃欲试地想揭开“神”的真实面目,所以师无我才会不动声色地追查“咎人”一事。

      而他的今日之举,将引起师无我反复推敲猜疑——便如一盘未下尽的棋局,所有和他相关的人,裴家,周家,都是棋盘上的落子,师无我没看明白之前,不会让人去动。柳无牙再怎么想要发疯,不肯能越过师无我——只要是师无我有这个意决。

      不过,这样的事,也只能拖住师无我一时。想来师无我琢磨一阵之后,便会觉得无关紧要,也就不会再去在意。很像是摆弄新入手玩具的顽童,在研究明白了,兴趣过了之后,就会将手头的东西遗弃,随后兴致勃勃地去找下一个“玩具”。

      当然,本也不指望师无我如何。只是预留给神言宗在虚白城的宗府一些反应时间,好去插手追查此事——如此必是会溯源找到周家,还有裴家。但裴周两家本身清白,也无可追查的,所以只有“监视”着,追查后续是否与他这个目标人物会有接触,才是神言宗的选择。

      在处理咎人相关的事情上,神言宗一向极端,但旁的他事,倒不至如此。甚至神言宗力求修行,虽则偶有例外,但大多数巫修之人,并不大想管这俗世纷争,只想自己修行自己的,一如虚白城内,姚家魏家掌权,分地宗府几乎不加干涉,凡出面之举,多是恰好身在附近,且民众列事请于眼前——譬如当初姚家魏家的人,当街打了起来。

      只要阿狸做下的事,分寸拿捏得恰当,一切只是给裴周两家求得“护身符”。

      ——有人夜闯功德塔,此乃大事。但丢了不过几颗“愚木春桑”,却又是小事。

      分地宗府不敢上报。出了这样的事,如能不报,自是不报为好。俗家弟子十分畏惧本宗。这样的事情若被本宗知道,多半又是连坐追责的除名下场。本就没有闹出大乱子,能瞒得下来,当然要瞒。但分地宗府的人也同样很害怕,怕夜闯功德塔的人又在虚白城做出什么不像话的事情来,所以便会更加盯紧裴、周两家。

      而在分地宗府的眼皮底下,柳无牙做不出什么过分举措。如此这般,再等个一两年,也就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问题——因为待到那时,柳无牙此人,也就不在这个凡世,该是去往轮回路上了。

      事情这般弯来绕去,确实麻烦。要论省事,恐怕直接将师、柳二人抹了脖子,会让一切处理起来变得更简单。但这两人如此行事,仍旧活到这般大了,在整个凡间归属轮回殿统管的情况下,通常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下凡的仙君在历劫,要么是轮回殿织命师主笔的命书剧情安排需要。

      无论是以上哪种,由他动手将人处理掉之后,事情都会变得挺麻烦。不是不可以,但没有一定的必要。若是能避,自然还是避开为好。

      沈昆池见阿狸不理自己,继续劝说道:“你别去了。就一棵树干上凸出人脸的树,有什么好看的。还没我好看。你要看那张树皮脸,不如看我呢。”他看阿狸还是不为所动,便低声下气求饶道,“真的。别去了,求求你了。”

      阿狸:“……”

      即便阿狸始终不理会他,沈昆池依旧不肯死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别去了行不行?”

      阿狸道:“你可以闭嘴吗?”

      “……”沈昆池遭阿狸一斥,顿时不敢再说话,然而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你真的只是去摘‘愚木春桑’,不做别的坏事?”

      像这样的言语,着实是无用废话。阿狸若是铁了心要做甚么,他如此反复去问,也无任何用处。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反而在对方持续的沉默中,叫自己愈发心慌不安。他越不心安,话就越多:“你将师兄记忆消除了,待会儿你办完你的事情之后,是不是也会将我的记忆消除?”

      “其实也没有必要。”不等阿狸开口,因为知道等了也不会等到什么回复,沈昆池自问自答道,“你看,你将师兄消除记忆,是因为你给师兄造成了不可回逆的心理伤害。但我这边却是不曾怎样的,顶多就是你欺骗我的感情,骗取了我的信任让我为你开门引狼入室。虽然很难过,可我也不会因此大受打击,一蹶不振,想要轻生了事,所以你也没必要消除我的记忆。我若是记得事情了,还可以吸取教训,从此引以为戒——但虽然话是如此说,我还是要谴责你,你真的是太坏了,怎么有你这么坏的坏蛋……”

      阿狸沉默不语,对小弟子的碎碎念充耳不闻。

      沈昆池虽然话说个不停,声音却越来越轻,几乎成了梦呓般的低语。阿狸挟着沈昆池继续前行,周遭温度已是逐渐回暖,可仍旧偏低,所以这点回温对沈昆池来说不值一提,他的呼吸很明显地持续弱了下去。然而刚好也是这个时候,破灵阵的效力正好散去,他们两人正好迈出了阵法的范围。

      阿狸看着唇色略略青白的沈昆池,渡了点灵力过去。

      前方出现了一处空旷博大的殿堂,上面布满了刀砍火烧的痕迹,残破不已,也不知当初颜色如何,眼下灰黑一片。只见中|央凹裂下去,隐约可见一点点银白的光,飘飘荡荡的,像是碎雪一般地从裂口处上扬飘飞出来。

      阿狸找了一处梁柱,将沈昆池靠着放下。

      沈昆池逐渐缓过气来,那双眸色黯淡的眸子也慢慢恢复了神采。他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阿狸,惨白的“代面”在摇曳的火光中,被镀上一层昏黄而陈旧的色泽,他脱口而出对一句:“我不会感激你的。”

      阿狸将火把塞到沈昆池手中,转身朝着殿堂中|央走去。

      走近之后,那点银色的磷光越发醒目。殿堂正中的裂口之内,有暗河汹涌,而河的中央,生长一棵银白色的树木。这令阿狸想起了天祝城的神言宗本宗。宗内的植株和凡间的普通绿意植被俱不相同,而是呈现出一种披霜挂雪之色,奇诡瑰丽——眼前的这棵也呈现出了霜雪之色,银光闪烁,甚至更为耀目。

      阿狸向下轻轻一跃,便落到了银白树木的一技树枝上。

      地下河水暗流汹涌,拍击着树木,激起无数浪花,有一些零星飞溅,便沾湿了阿狸的鞋边。如此,阿狸便明白了为何这地方也不怕人来。因为此处水质古怪,具有极其强悍的腐蚀效果,凡胎俗物若是沾着一点,便该烂化了。

      如此来说,塔中“圣树”,倒也不负“圣”名。这样的亡水拍击,不能损其分毫。也不知它立在此处有多久了。肯定得有百年,有或许有千年之久……

      视线略略上移,面前层层叠叠的银叶掩盖之下,有一枚同样银质的果子,想来便是“愚木春桑”。阿狸伸手正要摘取,却忽然感到一股极其强烈,被人注视的感觉。

      他侧目去看,入眼的只有繁枝叶影,于是阿狸抬起手来,拨开了绵密的枝叶。登时,一张苍白碎裂的年轻公子面孔,就这样出现在了阿狸面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赶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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