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寄余生》七月的小珍珠

1、第 1 章

　　二狗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霉透了，先不说自家小卖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也不提自家的柳老大和白老二都受了伤，单是给身边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生魂取个名字，就让他差点秃了头，最后，生魂自己取了个“今天”的名字，二狗默念了两遍，把“金天”两个字歪歪扭扭地用毛笔写在红纸上，贡在了堂口——一张贴着写有名字的红纸的神龛。
　　二狗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自己一定不会带回这个莫名其妙、记忆全无还一问就假装要掉眼泪的生魂。

　　捡到金天的那一天，不说风和日丽，也算是万里无云，重要的是，那一天是二狗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是他当阴阳先生以来，第一次给人续命。按理说，给人续命是逆天而为，成功几率本来就微乎其微，即便成功了也要被反弹得丢了半条命，可就在那一天，二狗不但成功了，自己还毫发无损，美中不足，就是家里的蛇仙柳仙和刺猬白仙为他挡了一遭，受了伤。二狗认为，自己绝对是天选之子，没有位列仙班，一定是自己太年轻，资历不足的缘故。

　　二狗要续命的这个人，是他从小的邻居赵大爷，二狗从小爹不疼、妈不爱，混迹于街坊邻居家，赵大爷对他最好，可以说，赵大爷家，就是他的天堂。赵大爷今年年初得了绝症，病来如山倒，大概没几天好活，但二狗不忍心，也舍不得赵大爷，就求着家里那条冷血的大蛇和好吃懒做的刺猬，也就是柳仙和白仙，问有没有救人的办法。白仙精通医术，说赵大爷命数已尽，最后一次手术下不了手术台，无可奈何。白仙给二狗出主意，让他直接去磨柳仙，柳仙虽然脾气不好，但最受不了别人哭。于是，二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把自己从小受过的委屈，又是如何受了赵大爷恩惠等等等等，给柳仙讲了一遍又一遍。柳仙实在受不了了，就告诉了他续命的法子。听到这个法子后，二狗立即停止了哭泣，立马欢天喜地要去准备一应物品。看到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柳仙的脾气又上了头，在堂口里现出形来，直接缠上了二狗的脖子，把二狗吓了个透心凉。
　　“给人续命可是要搭上半条命，还不一定能成功，你不想活了吗？”
　　“柳师傅，能不能好好交流了，怪不得你这人，不，这蛇，没朋友呢！不就躺个一年半载的吗？有你和白师傅，我也死不了。”
　　要不是柳仙嫌换徒弟麻烦，早把他勒死了。

　　赵大爷手术当天，是五月十五，二狗拿上了他准备好的各种符纸、朱砂、黑狗血、公鸡血，铜铃铛、桃木剑、睡衣、零食……凭借着多年的砍价本领，在那天中午，以30一晚的价格入住了医院附近的小旅馆。在旅馆里摆完阵、做完法后就一头栽倒，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二狗先确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又看了看变回刺猬的白仙，有点懵，这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刺猬正在吃薯片，头都没抬：“跟个二愣子似的……你成功了！我和那大长虫替你挡了点反噬，它好像伤得重点，先回堂口了。你这小子命也是真硬，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那你呢？”
　　“我，我当然没啥事，多吃点就好了。”
　　二狗有一种被诓了的感觉，估摸着赵大爷手术肯定是做完了，赶紧给赵大妈打电话。赵大爷的手术还真成功了！二狗乐呵呵地背着大包，肩膀上趴着不愿意回堂口的白仙，手里转悠着小卖店钥匙，离开了旅店。

　　人有的时候，永远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有时候你捡了100块钱，可上面却粘着嚼过的泡泡糖，粘了你一手，抠也抠不掉……二狗的这100块钱上，粘的不知道是个啥。
　　经过医院门口的那一刹那，二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在二狗独自一人在小摊上撸串，撸到热火朝天时，发现对面多了个人，准确的说，是魂，还是活人的魂，生魂。二狗当时心里就想：这是哪个倒霉催的，灵魂出窍了，挺好的小伙子变成了活死人……妈的，他怕不是个饭桶吧，就剩个魂儿了，还他妈想着吃，真是长了张小白脸，还想拿我串，你能吃吗你，你能拿起来都算你能耐！
　　生魂并不知道二狗的内心os，正紧紧地盯着二狗盘子里的烤串，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捏穿着肉串的竹签子，手指刚刚碰到签子，就径直穿过，捏到了一起。可能是觉得奇怪，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起，他抬头看看吃得正香的白仙，又顺着二狗拿串的手看到二狗撸串的嘴，最后，看到了一双狭长的，凌厉的，带着黑眼圈的，愤怒的眼睛。
　　二狗此刻不仅愤怒，还有点不可思议，这人灵魂出窍前得饿成什么样，都这时候了，不赶紧找自己的肉身，竟然在这想蹭他的串吃。二狗很想告诉对面的生魂，现在找肉身完全来得及，回魂后还能活蹦乱跳，这要是拖延几天，一不小心魂魄受了损，先别说能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多半也会落个痴呆。可这话，二狗不敢说，这小摊上人有点多，他可不想被当成精神病，就低头对白仙使了个眼色。白仙抬头看看二狗，再看看对面的生魂，眼睛亮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二狗，就低下头去吃肉了。
　　二狗想：这是咋了？伤得这么重吗？都不能跟生魂交流了？还是不想管呀？再看看对面的生魂，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还捏在一起的两个手指。二狗也很无奈：算了算了，随便他吧！一个生魂，又吃不着我的肉。
　　二狗想着，加快了后槽牙的颠动速度，风卷残云地撸完了串，一口干了扎啤，又抓起包，全然不顾刺猬的感受，拎起来扔到肩膀上，迈着大步，晃晃悠悠向家里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二狗就觉得不太对劲，怎么总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在唰唰他，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一直到家附近没人走的小胡同里，这种被人唰唰的感觉一直都在，可每次回头，都什么也没有发现。
　　二狗又懵了，就在这个时候，刺猬睁开了圆溜溜的小眼睛：
　　“跟个二愣子似的，被生魂跟踪了都不知道，你确定自己没被反噬？我看，八成是脑子不好了。”
　　“他跟着我干啥？”
　　“我跟他说，要想吃饭，就跟上。”
　　“你有病吧？！为啥让他跟上？”
　　“因为他长得帅呀！”
　　“你是不是脑袋便秘了！柳师傅受了伤，啥样还不知道呢，领回去就得给他找肉身，万一不好找呢！这要是回到家让柳师傅知道了，咱俩咋交代？再说了，为啥偷着告诉他，就不能告诉我一声吗？你瞅瞅他那样，你都叫他了，他竟然还偷摸的，一看就是个窝囊人……”
　　生魂大概是听到了一人一兽的争吵，知道自己漏了馅，就从墙边溜了出来，静静地站在一边，歪着头看着他们。听到二狗说他窝囊，好看的眉毛眼睛又挤到了一起，一脸的委屈。
　　刺猬看他这样，有点恨铁不成钢，只能把气撒在二狗身上：“哪样？人家比你好多了，长得也好看，又腼腆，可不像你，一天破马张飞的，能跟你说吗，一说，你就得墨迹个没完，再说了，我也是你师傅，这点事用得着告诉你？你再看看人家的生魂，透着亮，一看就没少干好事……”
　　“就他，比我好看？我跟你说，当年我上学的时候……”二狗一指生魂，正要发表长篇大论，结果仔细一看，还真是，这生魂看起来比一般人的魂魄剔透很多，又微微地散发着柔和的光，一看就是功德厚的好人。二狗有点明白，刺猬为啥让他跟上了，这样的生魂，太诱人了，不，太诱鬼了，留在外面，没准就被哪个野鬼当了夜宵了。可他气不过，为啥就不能直接跟他说一声，他就那么不讲理？
　　“行了，领都领回来了，一会你跟柳师傅解释。”
　　刺猬没搭理他，冲着生魂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生魂也明白了自己即将被收留的处境，冲着刺猬勾起嘴角，笑了个阳光灿烂。
　　二狗找出钥匙，打开了小卖店的门，绕过货架，走到了屋里。先到堂口上了注香，问了问柳仙的情况，柳仙伤得有点重，正在休养，得下个满月的时候才能完全恢复。
　　二狗把刺猬也送回了堂口，坐在床上，觉得还不算太坏：柳师傅没空管我们，暂时可以躲过一劫，争取在他出山前，找到生魂的肉身，把他送回去。
　　二狗这样想着，心里敞亮了不少，准备跟生魂好好谈一谈。
　　二狗看了看站在床边的生魂，问他：“喂，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咋回事不？”
　　“我不知道……”生魂垂下了眼睑。
　　二狗觉得事情可以控制。“一猜就是，真够麻烦的！那你叫啥？”
　　“我不知道……”生魂低下了头。
　　二狗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你从哪来的？”
　　“我不知道……”生魂的下巴就快挨在脖子上了。
　　二狗逐渐失去耐心。“得，我还是一起问了吧。你之前是干啥的？家里还有谁？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我不知道……”生魂的头又向下低了低，听到二狗的最后一个问题，又抬了抬，很认真地补充到：“我要吃饭……这个事情很重要。”
　　“就他妈知道吃，你就说吧，除了吃你还知道啥？！”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生魂这回干脆蹲在了地上。
　　“不知道？！你耍我呢吧，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个魂，以爷的道行，分分钟收了你，把你装马桶里，你信不信！”此时的二狗只觉得脑袋里有无数的小蜜蜂，嗡嗡嗡嗡……
　　“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生魂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二狗，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二狗绕着他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说他骗人吧，好像也没有必要，自己啥也没有，没啥可被骗的。二狗又坐回了床上，越想头越大，这撒谎还好说，威逼利诱，怎么也能有办法让他说实话，但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事情就难办了，柳仙受了伤，白仙虽说没事，但看起来也不太好，光凭他自己，怎么给这生魂找肉身？都赖白仙那个欠儿登。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二狗准备再跟这生魂说点什么，看看怎么解决问题。
　　一抬头，看见泛着光泽的生魂正站在桌子边上，弯着腰，去拿桌子上的一杯水，看样子已经试着拿了好几次，有些苍白的手包住了杯子，修长的手指曲成环形，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向内收缩，想要找到正好可以握住杯子的临界点。那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又霸占了二狗本来就不是很大的脑仁，就在一晃神的功夫，生魂已经完全把杯子卡在了手里，看起来完美无缺，只差拿起杯子喝上一口。
　　“你是不是傻！拿串都吃不着，你觉得你能拿起杯子吗？！忘了我刚才说的，你就是个魂吗？！”
　　二狗的声音有点大，吓了生魂一跳，本来严丝合缝的手和杯子，中间出现了距离，只不过，是手穿过了杯子，就像在杯子里打上了全息投影。生魂似乎是生气了，又不好发作，眼睛便成了上平下弯的形状，像两个下半圆，眼眶微红，一言不发，一脸严肃地盯着地面。
　　二狗一看他这表情，有种揭了别人伤疤的心虚：“喂，你咋的了？”
　　生魂不但没说话，还转了个身，背对着二狗。
　　“我可告诉你，魂是不会哭的。”二狗觉得自己的提醒很善意。
　　“我没准备哭。我有点渴。”
　　“你有点渴？大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是魂呀！”二狗努力把狭长的眼睛瞪圆，以表示惊讶。
　　“真的，又饿又渴。”生魂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二狗愣是看出了一派天真。
　　这时候，白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回了刺猬的样子，爬上了床，撇了一眼二狗，一副看傻小子的表情：“你能不能动动你那差点被反噬了的脑子，那肯定是他魂魄离体前又饿又渴呗，变成执念了。”
　　二狗一想，是这么回事，但这生魂啥也不知道，靠二狗自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帮他找到肉身，只能等柳师傅康复之后求助它老人家了，唉！如意算盘彻底落空，还要面对这个没事就要吃要喝还没有这种功能的生魂，二狗有点自闭了。
　　先不说柳仙可能会喷发的怒火，单是小卖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见一个冒着光的生魂，小心翼翼地企图拿起薯片、牛奶、饮料甚至火腿肠、大辣片，二狗就脑袋疼。
　　还好有白仙总是在关键时刻出馊主意来帮助二狗解心宽。白仙建议，先把生魂贡到堂口里，既能保护他的魂魄，又能防止他人觊觎，还能通过给他上贡来解决他对吃饭喝水的执念，可谓一箭三雕。弊端是，立刻就会被柳仙发现。二狗琢磨了半天，早死晚死都是死，把心一横，拍了板，就这么决定了，把生魂贡在堂口里。生魂一听说能吃能喝，看起来也挺高兴。眉眼弯弯地看着二狗，把二狗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干就干，二狗到货架上翻出了红纸、毛笔、墨汁，倒好墨、洗好笔、铺好纸，舔了一口笔尖，把笔别在耳朵后面，拿出裁纸刀，裁出了巴掌大的一个小方块，正准备挥毫泼墨，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这生魂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没有名字怎么写？不写怎么供？二狗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生魂，生魂被他的眼刀扫到，向后退了两步，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白仙又出来打圆场：“不知道名了吧，没事，起一个。”
　　“对、对、对，随便起一个，那个谁，我告诉你，给你起名了啊，可得好好听着。”
　　生魂认真地点了点头。
　　起名并没有二狗想的那么顺利，二狗起了十多个名字，都被生魂拒绝了，其实这事也不赖生魂，二狗起的名字放在哪个年轻人身上，都不会被采纳，什么“柱子”、“栓子”、“铁蛋”，“建军”、“建国”、“志高”……浓浓的时代感扑面而来，何况生魂还是个看起来紧跟时代步伐的魂。
　　很显然，二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这个魂真是个事儿妈。
　　“你有完没完！自己啥也不知道还挑三拣四的，能不能行，不行就爱哪哪去！”
　　生魂一听二狗要撵他走，低下了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行了！没让你走。磨磨唧唧的，你说你想叫啥！快说！”
　　“今天。”
　　“今天咋的了？！问你叫啥名，你又想扯什么没用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新名字叫今天。”
　　“……”二狗听了，无话可说，心里念了两遍：今天，今天，我他妈还叫明天呢，真够别扭的！想着，就在红纸上写下了“金天”，不顾生魂的欲言又止，贴在了堂口上，生魂见此，只得偷眼瞄一下二狗，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叹了口气，再看看二狗歪歪扭扭的字，生魂也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