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榴莲小靴

1、第 1 章

　　最后一封信

　　文/叶画樱
　　1
　　高中时的一个晚间，我有些百无聊赖，就去了琪琪的宿舍找她借书看。琪琪是初中的死党，高中在同一所学校。在她寝室跟她相互絮叨了一下彼此的蜚短流长。最后从她的寝室出来，琪琪终于忍不住对我说，林劲有女朋友了。
　　我只觉半空中有个重物从头部跌撞着砸到心里，不疼，只是有点闷。脚步凝滞几秒，我没有说一句话，只跟琪琪告别，然后维持着表面的若无其事回自己的寝室。

　　林劲也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在另外一所高中。
　　我认识他的三年，是他处于叛逆期的三年，也是我仰视并爱慕他的三年。
　　在这三年里，我也收获了我长久仰慕林劲而结下的盛夏果实，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的果实。
　　我给林劲写纸条，我说，我喜欢瘦瘦的男生，你刚刚好瘦瘦的；我喜欢聪明的男生，你刚刚好那么聪明。我没有直落落对林劲说我喜欢你，我仰慕你，但这话再明白不过了，我终于让林劲知道我喜欢他了。

　　林劲先是说我们做好朋友吧，后来说我爱你。我老给他写情书，但还从来不敢用爱这个字眼，因为这个字眼多么神圣啊，我一直觉得我对他的感情神圣到连用爱这个字眼都会辞不达意，然而他偏偏用了。结果我后来总忘不了这个字眼，这个字眼在岁月流逝中渐渐风化成一种类似芥末的东西，辛辣辣的往鼻孔里钻，能让人呛出眼泪来。

　　就像我得知他有女朋友的此刻，鼻子里就像进了芥末，我边往自己的寝室走，边辛辣酸苦的想着，那我算什么。我质问自己的同时，我突然想起，我不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自己跑去他家跟他说分手了吗。

　　2
　　上初中以前，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像我一样的好孩子，也一直以为所有的好孩子都是像我一样天天准时上下课，按时写作业，考试时努力使自己的名次在成绩单上靠前。直到遇到林劲。

　　直到遇到林劲，我才知道，好孩子也可以外表很嚣张，好孩子也可以内心很乖张。可能正好处于叛逆期，林劲就是典型的看上去不乖也不驯，但成绩好得老师和家长都无话可说的那种男生。他让所有的大人头疼并无奈，讨厌不了他甚至会有些喜欢他。他让与他同龄的我们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因为他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好学，但物理老师最刁难的问题全班只有他知道正确答案。

　　对于笨笨的要靠自身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拿到好名次的我来说，林劲的出现，就像一道可望不可即的光环，他锐不可挡的光芒先是刺到我眼，后来让我觉到温暖和安适。于是，我渐渐沉浸在对这道光环的仰慕中不能自拔。每次上课都会假装不经意的看两眼正好坐在前排的他，他只要不在座位上，我便坐立不安。最难熬的是夜晚，在挤满了唧唧喳喳正发育的小女生的寝室，我拼命的想着他的模样，身下的木板单人床不像是木板做的，倒像是钉子做的，我在上面，痛苦的连呻吟都不能。

　　我知道我这是暗恋上林劲了，这个秘密像一只不断上蹿下跳的兔子想要从我的胸口逃出，而我死死捂住这只不安分的兔子，最终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死党琪琪。
　　我想过要让琪琪知道，但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琪琪和林劲关系要好，又是学校的公众人物，她告诉林劲一个人还不要紧，只怕她一走风，保不准全班甚至全校都知道了我池熙暗恋他林劲，在不知道暗恋对象是何心思之前，曝光会让我觉到羞愧难当。

　　前面提到过，我最终用一个纸条结束了我的暗恋。只是我没想到林劲也会喜欢上我，我接到他的回馈纸条时的心情那是花开别样红啊柳抽格外绿。

　　3
　　我以为我的保密工作够好，结果还是全班都知道了，最关键的是，老师们也知道了。最最关键的是，那时正好是初三。

　　我先是亲眼目睹班主任找他训话，紧接着看见物理老师放学后找他谈话，我的心慌极了。我就像一个心虚的贼忐忐忑忑，不知道下一秒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会是什么。
　　但是，我在毕业之前都没有接到老师们的传讯，反倒是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老师们究竟对他说了什么，我也从来没问。早恋那时是所有人都忌讳莫深，绝口不提的话题。而我敏锐的觉察到自从老师们找过他之后，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温情，开始有种距离，这种距离让他整个人在我眼里变得陌生。他的内心世界在这短短的时间一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随后发生的事更在我意料之外。他失踪了。
　　我很焦虑，因为他的爸爸妈妈已经来过学校了。我很失落，因为他的行踪从来不肯告诉我，由此可见，我在他心中根本没什么位置。

　　后来他返校，他不再给我递纸条，因为老师已经将他的座位调走，仍然是前排，但是离我有些远了。他只在课间的时候站在自己的座椅上，手插在裤兜里，回头看着我笑，仿似一切都没发生。很傻。

　　4
　　毕业填志愿的时候，林劲走到我后面，拍我一下，嬉皮笑脸的指着我手中的志愿表说，填一中吧。
　　一中是市里最厉害的高中。只要他林劲想去，他当然会去那里，但我不喜欢一中，一中几乎变成市里的贵族学校，很多官商子弟都在那所学校。我对一中敬而远之。
　　我摇摇头，任性的说，不，我填二中。
　　我看见他目光中的笑意马上就浅了下去，他有些受伤。他头一转就迈步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再次拍我的肩，用哀求的语气说，你填一中，好不好。
　　他的游说最终以失败告终。
　　而我给他写分手信却是在初中毕业的暑假。
　　这次又是因为他突然怪异的行踪。
　　我生日的那天，琪琪和她的男友提着蛋糕来到我家，唯独他没有来。而之前，找到我家在哪里的正是他，告诉琪琪他们我家住址的也正是他。
　　往他家打电话，电话里亦是言辞闪烁。最终琪琪出面都没能说服他。
　　我认定他不爱了。因此，生日的第二天，我骑着10岁生日外婆送我的自行车去他家找他，要跟他说个清清楚楚。
　　当时找他的场景我一辈子都记得，因为对于我来说，那个早晨精心打扮过的我惨不忍睹。

　　总之，我和林劲之间的故事没有一般故事里的第三者。一个林劲，已经足够我存放我无穷无尽的关于未来的所有想象，所以我一干二脆的拒绝了给我写情书，送我礼物的其他男生。而林劲，也只喜欢我一个，其他同他谈笑风生的女生，我相信我能够辨认，他看她们的眼神里没有爱情。因此，我和他，或许因为外部一点小小的打击，终究在内部出了问题。
　　也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们年轻得不懂爱情，因此，一边无知的享受着恋情带来的小甜蜜，一边应对生活的改变措手不及。

　　5
　　尽管高中的我们已经分手，但林劲仍然来二中找过我。我跟他说得很清楚，我和你分手，我让你自由，但是我保留我爱你的权力。受林劲的影响，我也开始敢用爱这个字眼。

　　所以我好久没有联系林劲。所以那个好久没有林劲的消息的百无聊赖的晚间，听琪琪说出那句话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寝室。

　　等我像植物人一样躺下后，我终于恢复了知觉。随后，枕巾湿透了半边。我没有哭出声，我掩饰得很好，宿舍姐妹都不知我发作了会让人神思游离于人鬼两途的失恋病。

　　第二天一早，她们中有一个带着晨起苏醒的兴奋跟我说，昨天晚上你做梦叫着谁谁谁的名字。她们不认识林劲，但她们的发音几乎不差，我惊奇的一笑带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夜里念的是林劲的名字。很久之后，下狮子座流星雨的半夜，我一冲动，将这件事讲给她们，她们却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人的记忆真的有些奇怪，不是吗。

　　他林劲有女朋友了，我当时的生活也未尝没有变化，生活还挺公平，每个人身上的故事都不会停止发生，所以世间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好看。

　　那时有个外班男生一直给我写信。那个外班男生我认识，他叫孔箫风，一个高高瘦瘦，性情温和，喜欢微笑的大男孩。
　　记得当时同班一个成绩优异的男生笑容可掬向我走来，我的眼光充满戏剧性的惊奇，因为除了林劲，我与其后遇到的任何成绩优异的男生不会有交集。他递给我一封信，是介于很普通和很时尚风格之间的那种信封，是有点花哨，但是花哨得有些乡土气息的那种。然后那个男生告诉我是孔箫风给你的信。我打开信封，里面大的大，小的小的信纸撒落出来，因为信纸被细心的叠成了当时很流行的枫叶啊红心啊等不同形状。太不像是出自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的手笔。

　　在没有林劲的宁静的夏日午后，在树影摇曳的教室里，我安静的读着来自孔箫风的淡淡问候，开心的笑了。我总是容易被小小的细节感动，就像因为林劲当初将自己的雨伞扔给我，自己却冲进雨幕之中这样的细节感动。

　　我很少回他的信，因为我不知道给他回什么，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如果他想，他会在我们班级外等我，然后带着他一贯阳光般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我嘘寒问暖，和我闲聊人生理想。

　　我后来想起，我一直随着孔箫风的彩色来信阅读他的心情，自己却从未曾将自己的心事告诉这个一直淡淡关心我的人。当然，我也未曾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琪琪。或许我这种一贯执拗的行事作风是因为我是拥有强烈自尊的狮子座。

　　6
　　但狮子座也有例外的时候，就像钢琴弹久了，难免会出现一两个跳音。

　　我第一次站在孔箫风的教室门口去找他，这是我失恋症发作后的第二天。他先是很惊讶，然后便不停的笑，嘴角上翘掉不下来的样子，看着他开心微笑而说不出话的神情，我心里突然难受极了。那个成绩优异帮他传信的男生正好经过，看见我，又看见迈着喜悦步子走出来的他，那个男生笑得比他还要开心。

　　我只当没看见，拉着孔箫风去学校小卖部为我们要了4瓶啤酒。我从来没喝过酒，也就是说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在此之前，我是老师、家长和他眼中的乖乖女，好学生。然而，那天晚上，我故意或者无意的颠覆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形象，我已经不记得那酒是什么滋味，我只记得我喝起来又快又急又猛，似乎要将自己积蓄已久的失落、丧气、伤心和眼泪都喝进肚子，让其随着酒精全部燃烧掉。酒一边喝，泪一边流。我仍然没有哭出声，我能听见不远处的宿舍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呯呯哗哗的洗漱声，还有近处的孔箫风酒经过喉咙的声音。
　　他仰着酒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我带着婆娑的泪眼咧嘴大笑着说，你喝酒的姿势真好看，比我好看。

　　他一直都不问我为什么喝酒，他只是不说话，或者看着我，或者看着别处，不声不响。他听见我的声音后睥睨着我，他的目光有些伤神，有些冷静，甚至有些淡泊。
　　而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呜咽着告诉孔箫风，我多么爱林劲，我多么想林劲，我多么在乎林劲，我多么不能没有林劲，我多么……
　　你等等。孔箫风拉住我的胳膊，好稳住我因为激动而前后剧烈晃动不止的身躯，说，你刚说那人叫什么。
　　哪个人？
　　你说你……你爱的那个人。
　　林劲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孔箫风突然大笑起来，他语气有丝丝酸味，说，难怪难怪，原来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啊。
　　我心里一惊，我突然明白他大笑的原因。因为那时我的□□昵称正是叫做羁鸟，这个名儿是为林劲取的，典故正是陶元亮的这句诗。
　　我一下子说不出来话，我的心情相干的人不知道，反倒让不相干的人猜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败阵，尽管我给孔箫风讲了那么多露骨的话，但是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东西此时被人参破，我没有酒逢知己的感觉，反而突然有种溃败感。
　　难怪以前我不愿告诉别人自己的心事，因为我会有溃败感。可笑。
　　孔箫风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白色的方形手帕，那手帕的边缘是老式的棕色条纹，他将手帕递到我鼻子前，我突然闻到一种陌生的味道。
　　我没有接他的手帕，他要替我擦眼泪的时候，我跑开了。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喜悦高兴，我离他有些远了，我大声对他说，孔箫风，谢谢你。

　　7
　　我后来再也没有找过孔箫风，我有些怕他，因为他知道我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他也很有默契似的，再很少给我来信，只是高三有段时间我成绩下滑收到过一封。
　　他口气云淡风轻的让我振作，他祝福我考上理想的大学。
　　那次的信纸颜色素素淡淡的，没有叠成花哨的图形，返璞归真的样子。我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手里捧着孔箫风的信，眼泪突然冲涌而上。我突然有些领略到他给我写信的心情，就好像我总是很想很想给林劲写一封长长的信。来表露我的心迹也好，来絮絮叨叨我的鸡毛蒜皮也好，总之，希望我的心事有人听，而那个人便是林劲。

　　当时已近高考，我感觉到这是孔箫风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高中毕业后我给孔箫风家打过一次电话，他父亲言辞含糊的告诉我他去遥远的北方当兵了，从此以后，再无联络。

　　若干年后的某天，整理旧物，翻到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读着里面的字字句句，孔箫风当时的心情在我面前展露无疑。我完全了解了，他一直带着守候的心态等我自己将林劲从我心中赶走，然后将位置让给他，然而他终于发现自己似乎永远等不到这样的一天，所以，正如他淡淡的来到一样，他最终淡淡的走了。

　　我猜测着彼时总爱微笑的他现在人在哪里，想象着彼时高高瘦瘦的他长成了什么模样。但仅仅止于猜测和想象，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去找他。总会有这么一种人，你会永远惦念他，但你永远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而有了女朋友的林劲，听说他很爱她，连博客域名都用那女孩的名字。后来又隐隐约约的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每听到一次，心便作痛一次，在这一次又一次中，我的心渐渐对林劲这个名字反应迟钝并麻木，就像酒徒会对酒精麻木。总会有这么一种人，你永远忘不了他，但是你和他永远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