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执子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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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是最急的江。
几年前，有人特地花重金请来了几位名满天下的师傅，想要在江上架一座桥。
对造桥的人来说，这些师傅的名字，每一个都有如泰山北斗，令人只能仰望。可是每一位师傅，在真正看到这条江的时候，都摆着手，掉头离去了。
“就算将天下所有建桥的人找到这里来，这里也架不成桥。”
江水茫茫，连绵不绝。清晨水雾蒸腾，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隔岸的树梢。水花打在枯石上，激起了一片片人头大小的白浪。间或有飞鸿落羽，沾在那漆黑的水面上，一眨眼便不见了。
这样湍急的江里，却随江飘下来了一只竹筏。
惊雷般的巨浪就在耳旁，这竹筏却飘得稳稳当当。
竹筏中，有一位神明仰躺在上面。
那人正是杨戬。
他穿着一身白棉布的长衫，闭着眼，躺在木筏上，就好像正自在地享受这美妙非凡的秋日。
这木筏虽然不算大，却也不算很小。李寻欢端坐在木筏的另一端，面前还摆得下一只温酒的炉子。
那炉子是银制的，炉中点着火，火苗被一圈晶莹剔透的琉璃包裹在其中。这炉子看上去既华贵又精巧，风浪颠簸，炉中的火苗连颤都没颤一下，炉上盛得满满当当的酒杯，也未曾洒出一滴酒。
李寻欢端着这杯酒走到杨戬身边，半蹲下去，笑眯眯地问道：“要不要来一口？”
杨戬终于睁开了眼，道：“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李寻欢道：“因为你懒得动弹，所以我只好多替你勤快一点，你说是不是？”
他将那酒杯送到了杨戬眼前。
杨戬眼角瞟着他道：“你自己喝。”
李寻欢道：“你不想喝？”
杨戬道：“我图个清静。”
李寻欢道：“什么清静？”
杨戬道：“从我们出门到现在，已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一路上你只温好了这一杯酒。我若说要喝，你定不肯这样白白送给我。”
李寻欢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肯白白送给你？”
他不等杨戬开口，又道：“也许是因为你已经很了解我。好在我也已经很了解你。你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是不是因为你也在等着我？”
他目光灼灼，眼中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笑意，一仰头，已经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接着他俯下了身。
杨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有的时候，你实在很教人讨厌——”
他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嘴里。
毕竟无论是谁，也无法在被人吻住的时候还能说话的。
酒也随着这个吻漫了进来。
那是烧刀子的味道。
李寻欢拿着这样精致的酒炉，在这神仙法力驱驶的竹筏上，花费了这样多的功夫，温的却是一杯最普通的烧刀子。
无论是好酒还是美酒，在他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因此他才能在这时抬起头，笑吟吟地俯视着杨戬，看着这司法天神盈着水光的红润双唇，笑道：“不愿意装糊涂的人，当然是很难讨人喜欢的。”
杨戬好不容易被他放开，喘了口气，道：“还有一种更不讨人喜欢的人。”
李寻欢道：“什么人？”
杨戬道：“便是那些明知这点，却仍然不肯装糊涂的人。”
李寻欢嘴角含着笑，道：“我怎么没有见过这种人？”
杨戬白他一眼，道：“装糊涂的人也不见得讨人喜欢。”
李寻欢笑道：“好在我很喜欢你。”
杨戬又白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李寻欢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叹道：“但你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不是装糊涂，而是你实在活得太明白。”
杨戬道：“我若真的活得太明白，就不会让你昨天把老四气到险些拿头撞墙。”
李寻欢笑了起来。
那两只手已经十指交握，他吻了吻杨戬的手背，雪白的衣袖顺着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截带着伤的小臂。
昆仑山下的那些交战毕竟还是在杨戬身上留下了一些难以消散的痕迹。每一处的伤势，李寻欢都曾亲眼确认过。
李寻欢的眼睛盯在那几道伤口上。
杨戬低声道：“这只是些小伤，等到伤口中的法力消散，便会不见了。”
李寻欢叹道：“我知道。”
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臂上的伤口看，杨戬瞟着他，突然似笑非笑的道：“便是不懂武功的凡人，一生中也难免落下几道伤疤。难道你这个探花郎竟然很在乎？”
李寻欢道：“我当然很在乎。我在乎他们这样对待你。”
杨戬停顿了一会，半晌后才道：“人之常情罢了，他们只不过拿我对待他们的态度来对待我。”
李寻欢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待他们很好。”
杨戬道：“这话虽然没错，从你嘴里说出来却很古怪。”
李寻欢道：“这要怪你。”
杨戬道：“怪我？”
李寻欢道：“从前我常被人说活的太傻，但当我认识了你之后我才知道，你才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他叹了口气，又道：“而我喜欢的人，偏偏是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所以我只好让自己活得尽量聪明一点。”
杨戬瞪了他一眼，道：“胡话连篇。”
李寻欢仍然握着他的手，轻笑道：“近朱者赤。”
木筏上已彻底安静下来。两岸的青山从他们身旁游走过，铺天盖地的水浪与风声碰到这木筏上，都先削去了九分的声势，为这一方小天地带来一片奇异的安宁。
杨戬坐了起来。风将他的长发和雪白的长袍吹得向后飞扬，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李寻欢开口道：“还有多久的路？”
杨戬道：“快到了。”
李寻欢道：“我们今日回不回得去？”
杨戬道：“当然回得去。难道你还想在那里住下来？”
李寻欢道：“今日是你那外甥的婚礼，你不要留下来作陪？”
杨戬道：“为什么要作陪？”
李寻欢道：“为什么不要？”
杨戬道：“若有个人打破了你的鼻子，又送了你朋友一笔银子，可是银子一分也没有分给你。这时候你朋友要你对那个打破了你的鼻子的人笑脸相迎，呆在一间屋子里，你呆不呆的下去？”
李寻欢叹道：“但沉香毕竟是三圣母的儿子，你做的这些事，总归也是为了他的母亲。我想他心里，纵是之前有一些怨念，现在一定也只会感激你。”
杨戬道：“我也并没有说沉香。我说的是牛魔王，净坛使者，还有东海家的那小子。”
他淡淡地道：“这些会到席的人里，许多人都被我教训过很多次。他们脸上只能客客气气地待我，心里却一定好像活吞了一只□□，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李寻欢笑了起来。他道：“若是跟活吞了□□的人一同喝酒，无论多么好的美酒，恐怕也要变得喝不下去了。”
杨戬道：“不错。”
李寻欢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杨戬道：“想走的时候就走。”
李寻欢道：“好！”
木筏停下的时候，他们已到了刘家村。
村里奏着鼓乐，四下里都是张灯结彩。新郎官脸上春风得意，与那戴着凤冠穿着红绸衣的新娘子一同走到了杨戬面前，道：“舅舅。”
杨戬道：“我奉玉帝的旨意，来向你们道喜。”
他说的很客气。
但他的脸上已绽开了一道柔和的微笑，眼中的神情比这秋日的正午，吹在脸上的微风还要温柔。
李寻欢没有跟上去，他留在了不远处。
酒席上请来的许多人他都认识，但这些人多半不认识他，毕竟当他过去见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都把他当作了杨戬。
正因如此，尽管他已在这里坐了好一段时间，却只有几个他不认得的热情村民请他喝酒。
但李寻欢的心里实在很庆幸这件事，因为他虽然不介意喝陌生人的酒，却是绝不想要和活吞了□□的人一起喝酒的。
于是等到喝完了这几碗酒，他只是坐着，眼睛看着杨戬。
他看见了杨戬脸上的神情，就好像也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柔和与欣慰，静静地微笑了起来。
三圣母走了过来，走到他的身边。
“李公子，多谢你。”
她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不仅很美，也很温柔，就好像一朵与世无争的水莲花。
李寻欢道：“多谢我？”
三圣母柔声道：“正是要谢你，我已听二哥提起过了。”
李寻欢道：“他怎么说？”
三圣母说：“他说你帮了他许多忙。二哥他做事总是很独来独往，我从没见过他说过这样的话。既然他这样说了，他一定是真的很感激你。”
李寻欢道：“他只跟你说过，我帮了他许多忙？”
三圣母怔了一怔，道：“没错。他只跟我说过这样一句。但这是因为二哥一向不大喜欢提起自己的事。今日他连哮天犬也没有带，却肯请你来到这里，心里一定已将你当成了很好的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看来那件事，他还没跟你提起过。”
三圣母道：“什么事？”
李寻欢好像笑的更开心，却说道：“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但我想，也许你很快就不会想要谢我。”
三圣母又怔住，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你瞧他之前与你们聊天的时候一直很愉快。但他现在冷着脸坐在酒席上，已不再笑了，是不是显得很不开心？”
三圣母这才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杨戬，轻叹了一声，道：“我心里知道，他只是为了我，为了沉香才肯来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他已受过了沉香的礼，也吃过了你们的酒。他该做的事，是不是已经做完了？”
三圣母望向他，喃喃道：“李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寻欢微笑道：“我的意思是，他若不开心，我就该带他走了。”
三圣母瞪大了眼，看着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向了杨戬。
李寻欢径直走到杨戬身旁，望着他，道：“我以为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找你敬酒。”
杨戬微微一顿，道：“他们只是在等。”
李寻欢道：“等什么？”
杨戬道：“等先敬完了别人，再把我这个麻烦留到最后。”
李寻欢道：“难道你真的想要喝他们的酒？”
杨戬道：“连你都不愿喝的酒，我怎么会想要喝？”
李寻欢道：“那就走。”
这是他的结论。
所以他说完后，已经牵着杨戬站起来。
杨戬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跟着李寻欢朝外走。
那两人的身影静悄悄地穿过人群，就好像一阵风。
三圣母没有拦住他们。她还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那两只牵着的手。
天空有鸽子飞过。
鸽子的翅膀雪白，腿上戴着一只小小的金环。
他们已走出了村外。
李寻欢望着那只鸽子道：“这是黄家的鸽子。”
杨戬道：“哦？”
李寻欢道：“黄家的弟子多是驯兽的好手。他们养了许多飞禽走兽，但只有在有遇见喜事的时候，才会放出鸽子。你瞧那鸽子腿上的金环，就是黄家的标识。我们已见到了不下三只鸽子，一定是撞上了他们值得举族同庆的喜事。”
他扭头看着杨戬，道：“你想不想去看看？”
杨戬道：“难道我们不往回走？”
李寻欢道：“来时的水路走的是你的路。既然是回程，该照我的路来走了。”
杨戬道：“你的路要怎么走？”
李寻欢笑道：“我们先往前走，黄家就在离这里最近的那座城里。我们去城中的酒楼，点一条烧鲇鱼，一只红烧鸽子，和几个小碟子下酒，然后沿着江边走一走，走去这城里位置最高，也最好看风景的望江楼。等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看一看黄家的鸽子。”
杨戬瞥他一眼，道：“你这条回去的路，恐怕要走很久。”
李寻欢微笑道：“那么你想不想跟我走这条路？”
杨戬道：“我不喝烧刀子。”
他虽然没有回答李寻欢的问题，却已经朝着远处的城镇走去。
这条回程要走多久呢？
没有人知道。
这也并不重要。
因为在这微凉的秋日之下，他们的手仍然紧紧相握。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番外-执子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