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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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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韶城十月中旬的傍晚,天气还是一丝凉意也无。
韶高对学生的管理并不严格,走读生上完晚自习就可以离开。至于住校生,只需要到图书馆楼再上一堂夜自习即可。
傍晚七点半,顾何趁着晚自习和夜自习的课间出去买文具。逛文具店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流连地有点久,再出来,主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
她手上握着几只三菱黑笔,以往她只舍得用晨光的,她脸皮薄,这次禁不住文具店老板推销就买了。
行至报刊亭门口,马路对面驶来一辆车。车子速度缓慢,打着远光灯,亮得人睁不开眼。
顾何下意识停下脚步闭上眼,想等车子开过了再睁开。但那束光似乎就故意地照在她眼皮上,再睁眼,一辆奔驰V级保姆车就停在她身边。车门此时自动打开,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少妇从车上缓缓下来。
顾何怔了怔,在强光中认出了女人的轮廓,接着拔腿就跑,三菱笔掉了也不管。
她速度很快,敞开的校服外套带起鼓鼓囊囊的风,女人的声音就裹挟着那风无孔不入地钻进她耳朵。
——“囡囡,囡囡啊!”
顾何想把耳朵割了。
路过自行车棚,顾何一个没注意被伸出的半截自行车绊翻。她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很有点重,但她没精力喊痛,只想爬起来继续逃。
“哎呦——”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哀嚎。
顾何不自觉地向后望去。
女人似乎是崴了脚,脱了一只高跟鞋,扶着电线杆,正站在马路牙子上查看脚踝。
只一眼,她就瞬间明白了孟季凡为什么那么恨自己。
她和那女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忍痛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电光火石之间,顾何突然想起了那张充满膻味儿的B超单。
目光在女人肚子上停留了一会儿,她于是不再逃离,转身快步向女人走去。
报刊亭后面。
“怀了孕就不要穿那么高的高跟鞋了吧。”顾何尽量让自己这句关怀不带任何感情。
女人手上拿着女孩丢的三菱笔,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没事儿的,妈妈不累的。”
那笑容就跟朵酥油花似的,灿烂且脆弱,仿佛轻轻一戳就会化。
女人一副贵妇打扮,穿着小香套装、拎一只桃红色的鳄鱼皮包,头发高高笼起、嘴上涂着珊瑚色口红,粉底上得很厚。她个子不高,比例却很好,就是常年穿高跟鞋,导致腿型不太完美,小腿稍稍有些肌肉。
“还好我们囡囡像我,”女人用夸张的酒红色美甲抚摸顾何脸庞,“更漂亮了。”
这话说得,都不知道是在夸顾何还是女人自己。
见有零星学生路过,女人说话间又把顾何往更暗的阴影处拉,随后不满地问:“囡囡啊,妈妈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怎么都不回,还要妈妈主动来找你?”
顾何不回答,这女人是顾何的秘密,一如顾何也是这女人的心事。在韶城意外重逢后,她们仅靠一支手机维持联系,并且很有默契地不过多透露现在的生活。她们有太多年未曾朝夕相处过,更多时候,偶然的会面就发生在这些阴暗的苟且角落里。
女孩过久的沉默让女人叹气,但就连这逸出的叹息也是很美的。撇开身上的俗艳气质不谈,女人心形脸蛋杏型眼,即使略微上了年纪,也是张让同龄女人嫉妒的脸。
“小张!”女人只好扭头朝保姆车叫,“把前两天给凡凡买的笔挑几只过来。”
司机很快拿着一个包装盒过来。
女人先把三菱笔还给顾何:“那些便宜的垃圾笔就不要用了,”然后又把盒子塞到她手上,“用这个!”
盒子包装精致,用黄色缎带精心装饰,上面写着派克。
随后女人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大叠钞票,不管不顾地塞到顾何手里:“囡囡啊,这些钱给你买书。”
明明是关心,但顾何却觉得像是羞辱。
那些钞票,张张姓孟,糟污且烫手。
准备工作做完,女人接着缓缓道明来意:“囡囡啊,你现在在哪个班啊?”
顾何依旧哑巴似的站着,她不想说。
深谙自己女儿拧巴的个性,女人自顾自继续说:“囡囡啊?你能不能帮妈妈找个人?孟季凡,他好像还跟你是一个初中的,凡凡最近总是不回家,我和你伯伯都急死了……”
孟季凡是女人结婚以来的一大心病。她花了好久才得以上位,身世不光彩,肚里这个又不稳,只能把大把时间都用在讨好跪舔孟家这个唯一的儿子上。不过收效甚微,她甚至是有次不小心撞见放学回家的孟季凡,从他身上的校服才知道他上的是韶高。
滴滴两声,是身后的保姆车鸣了两声笛,于是顾何知道女人不能再呆下去。她不是什么张扬的性子,似乎永远无法做出那些宣泄情绪的事情。像现在,比起把这些钞票扬飞或是踩在脚下,她只是执拗地重新将它们塞回女人包里。
深呼吸了好久,她才勉强回话:“你找别人吧,我不认识。”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教室的路上,顾何抬头看见一轮将满的月。
那不含一丝杂质的月光越明皎,就显得她那黑黢黢的影子越阴暗。
顾何觉得自己贱。
生得贱,长得也贱。
为什么长得像母亲,那个抛弃自己又毫无悔意的女人。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就当她不存在,就当她死了,却还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当下,被这个女人毫无察觉地利用、再然后羞辱。
皎洁的月亮,就这样见证了她最肮脏的隐衷。
时间指向八点半,顾何赶回教室拿书包,她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人,脸上的情绪忘了藏。
“怎么不去上夜自习?”顾何先开的口。
“你不也没走吗?”沈澈专注地唰唰写着题目,最后一个数字算出来才抬头看她,立刻就发现她的异样,“怎么了?”
他朝她走过来,仔细探究了一下她表情,语气竟然变得有点温柔。
“不开心吗?”
“……没有啊。”
“女人说没有就是有。”沈澈笑着,伸手探向顾何卫衣帽子,掏出几只三菱笔和一个派克笔盒。
顾何的脸更冰了。
沈澈打开笔盒,里面是一只闪着金光的钢笔,笔是好笔,也贵,就是太重,一点也不适合学生用。
“别人硬塞给你的?”少年看向女孩冒火的惊讶眼睛,不动声色地拔开笔帽,笔是全新的,没有灌墨。
他于是在纸上空写了两个字。
【小猫】
“不喜欢?”他又问,纸上又多了两个遒劲有力的凹痕。
【我的】
女孩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情绪,她重重点头,微微嘟唇:“嗯,不想要。”
“不想要咱们就不要了。”他说话是轻的,手上动作却是重的。只见他握笔把钢笔笔尖怼在金属直尺上,用力一撅,金贵的笔尖就被他掰弯弄断。
他扬手把那钢笔扔进垃圾桶:“要赔的话,让他来找小爷我。”
随手拿了个本子,他牵着她走出教室。
天台,沈澈照例翻上保温涂层外缘的时候,顾何站着不敢动。
“怕?”沈澈扭头问。
“……”
今天的沈澈整个人温存得不像话,他转身伸手揉揉她的刘海。
“我在呢,不怕。”
月光把两个人影拉得很长。
沈澈从本子上随意撕下一张纸,三下五除二折起纸飞机来。
“比比?”他一边叠一边问。
顾何照做,朝机头哈口气,将手上那只纸飞机放飞出去。
那纸飞机歪歪扭扭地,羸弱地飞了一段,最终随风飘落在二楼伸出的观景平台上。
顾何尴尬地挠挠头,沈澈没说话,捏了捏自己纸飞机的头,煞有介事地扬臂,十分专业地送出去。
飞机刚离手就垂直下坠,最终在离沈澈脚边半米的位置,光荣坠机。
“你赢了。”他扭头,赞赏的语气,一脸真诚,“很强。”
“……”
见顾何神色缓和些,沈澈直起腰,撑着腰把刚才自己那架纸飞机捡回来。
这次他认了真,轻轻一扬,纸飞机便飞得很远,在空中打着圈,像是要奔到月亮上。
“你知道吗?纸飞机一共有十二种折法,哪种折法飞得最远你晓得嘛……”平日冰山似的少年突然变得健谈,顾何只是听,素净的脸和婉温和,隐约有几分动容。
“你听过《月亮船》吗?”她突然问。
沈澈摇头。
顾何瞟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鄙视他是个没有童年的人。
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顾何放起《月亮船》。这是《快乐星球》的片尾曲,她上小学最爱的电视剧。
“大概就是讲有一个叫丁凯乐的小学生,他每天都很不快乐。”顾何缓缓叙述着剧情梗概,“然后快乐星球有一群孩子,他们在做一个课题,就是让一个人变得快乐起来。”
沈澈很给面子:“然后呢?”
“然后…他们把乐乐变得很快乐,但那也意味着,乐乐再也不能去快乐星球了。”顾何的声音幽微下去,“最后,他们就分开了。”
她偷瞄着身旁这个少年,他似乎也来自快乐星球,带给她无数喜悦。但她害怕他会不会也仅仅只是,赐予她片刻的欢愉,然后终归要回到属于他的那颗星上去。
手机仍在放着歌,清亮的女声正唱到高.潮:“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正摇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
两人都咀嚼着歌词,一首童谣被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小小年纪怎么爱看悲剧。”沈澈戳戳顾何脑袋,吊儿郎当地评价了一句,“你这思想有问题啊。”
他长腿一架,端的好看,环抱着手臂问:“快乐星球上的人,是不是也很喜欢那个什么乐乐啊?”
顾何点头。
“那怪不得我不爱看呢。”沈澈盯着顾何,语气是一贯的淡定自得,“这片儿不适合我,相互喜欢的人是不会分开的。”
见顾何想反驳,少年挑眉,散发着不由分说的桀骜:“我沈澈说是就是。”
顾何咧开一个清甜的笑,她倒不是想反驳这个。
她仰望着月亮,天真道:“也不是爱看悲剧吧,你知道吗?乐乐是我童年男神,他真的太好看了,我小时候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帅的男人,我还对着月亮许愿,愿望就是长大了嫁给丁凯乐。”
沈澈整张脸垮下来。
“我想好今年生日许什么愿了。”他突然说,嚣张地瞪着顾何。
“啊?”顾何不明就里。
少年一直是早熟稳重的,此时脸上反倒露出点罕见的稚气来。
“愿望顾何的愿望,统统,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