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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我一生之中最为有趣的岁月,是将将诞生于世的那几年。
      那时的我是愚昧且混沌的,而世界是崭新又未知的。
      飞鸟盘旋,流云四散,就连太阳的升起与落下都能让我惊叹不已。

      书本上说,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透过现象可观其本质。
      我过早地知晓了这点,实是一件天大的错事,此后的余生都变得乏味起来。

      过分。过分。
      阿橘偷看我的日记不说,还嘲笑我一个五岁的小孩用词不妥,写什么“一生之中”、“余生”,仿佛自己是个已经含饴弄孙的老爷,且不谈她这种毫不尊重我隐私的轻佻行径,毕竟据我了解的世间常理,小孩在大人面前似乎是不算个完整人的,你或许是个打了会哭、逗了会笑的玩具,或许是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又或许是个某人生命的延续,亦或是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之并不能成为大人们的同类。
      倘若有人问我,那何时才能成为大人呢?
      那大概是等你也有了小孩,且并没有把那个小生命看作一个平等人的时候吧。
      你将从你父母那儿继承来的痛苦或幸福,再不管不顾地倾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恭喜你,成人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之前我说到哪儿了?
      对了,我并不能计较阿橘有些时候的过分,理由是十分充足的,因我喜欢螃蟹,那是一种长得很奇妙的食物,能吃的部分都在它坚硬的壳里。阿橘作为我的乳母,能够决定我何时吃,吃多少,我想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权力了。

      以及,我讨厌狗。

      我时常站在廊上玩阿橘缝给我的手鞠。某日,手鞠滚落到庭院幽暗的角落里,一团灰色的小影子用它脏脏的鼻头推动着还给了我,我这才发现有一只毛色驳杂的小野狗不知何时闯了进来。
      按理来说,我该叫仆人来把它赶走,非家养的动物都野性难驯,然而我看着它的眼睛,就知它不会咬我,即便我将手伸进它的嘴里也不会。
      我知晓身边所有人对我的爱与憎,狗比人好懂多了。

      然而阿橘不信小孩的戏言,她用庭院里的扫帚打了它,然后心疼地抱起我,好像我已经被咬得只剩一块二块似的,哄着我说:“少爷放心,像这种流浪的动物其实内心很敏感,它只要吃了苦头就不会再来了。”

      我也曾严肃地与它谈话,我自己也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吃穿用度皆由长辈所赠,万事不能随心所欲,望它不要再来找我,可第二天它又出现了,真是教人生气,它并非不通人性,只是听地懂它想听的部分,若我只是拍拍自己的膝头,它保准会奋不顾身地跳上来。
      可看着它的眼睛我又狠不下心来打跑它,如今让阿橘替我做这恶事,心中抑郁也是活该。

      可过几日,野犬又出现了,它躲在庭院长满苔藓的大石后面,垂枝的枫叶做了天然的伪装,只露出一双眼睛依稀可辨。
      我看见了它,它也抬起头,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将小脑袋搁了回去。
      我鬼使神差地向它招手,它委屈地呜咽了两声,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后退一步。
      我已经后悔又去招惹它,正打算远远避开,它却冲了过来,在廊下着急地绕圈,最后卧在我面前不动了。
      我告诫自己再不可心软了,可最后还是在廊上坐了下来,它自以为趁我不备,偷偷地贴着我悬空的脚底蹭了蹭,一截尾巴欢快地摇晃,然后很是满足地卧下了。

      我觉得遇见它是再坏不过的事。我冷待它,赶它走,即使被打了它还要巴巴地跑回来,结了血痂的眼睛里全部都是我的影子,我高兴它也高兴,我难过它也难过,只为一点别人施舍的温暖,便要全身全意地付出,也许有人喜欢这种感觉,我却只觉得恶心。
      我很害怕,我无法回报,希望它不要再这样看着我。

      我对它举起手作势要打它,它立刻警惕地站起来,然而我知道只要这打没有落到实处,它就永远不会跑开。
      我放下手,它果然又坐了回去。

      ……所以我才讨厌狗啊。

      我,一个小孩,不论是好是坏,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姓名,当我知道姓名这一概念时,已经被起名叫作津岛修治了,也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我的父亲虽然是个富豪,母亲是个美人,但他们都不在意我,在描述这一事实的时候并不能用爱这个字眼,真是遗憾。
      生命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奇迹,更何况我还是个能意识到何为我的生命,最后做了他们的孩子,被迫来这无意义的人世间受苦,难道不是一件值得他们感恩戴德的好事吗?
      哎呀,我又要说了,真是遗憾。
      但我并不难过。
      当我爱的人不爱我时,我才会难过。

      父亲,是十个孩子的父亲。母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关于父亲,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勉强去描述,也只会让人感到千篇一律,或是老实憨厚,或是沉默威严。
      我虽未曾出过远门,也大致可以猜得出来,这社会上的男人们像是活版印刷出来的字,缺乏新意,而女人们则各有各的美。书本上说,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在我看来却是鬼话,即使再天差地别,这世上的大部分叶子也都是绿色的,形状也都是椭圆的,一棵树上的一千片叶子都长得一个样子,而花呢,有千百种颜色,千百种形态,即使是一模一样的种子,也能开出完全两样的花。
      我见过四季常青的绿叶,却没有见过永生不死的花朵。
      自然对待万物都做不到公平,更何况是人呢。
      人活于世,也太难了些。

      我的母亲,是青森远近闻名的美人,她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所有。
      我无法通过文字来描述,只能写下这一事实加以佐证,我的父亲娶过很多女人,无一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其中也不乏美丽的女子,他却对母亲最为和颜悦色,对毫无助益的她无有不应。
      但母亲并不快乐,一个自认为孑然一身的人,若是觉得活着真没意思,那她的结局也可想而知了。
      出乎预料的是,她最后把我唤到身前,带着不可思议的娴熟第一次拥我入怀,喃喃地念着:可怜的治君,如果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也太残忍了。
      问也没有问过我,是否想要活着。

      虽不太想生,亦不太想死,这就是我的常态。
      即使她开口问我,我也不知自己最后会说出哪种答案。

      更何况,家里有很多个治君,母亲临死也没有好好记过我的名字。
      这太不公平了,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我却不忍心强迫她做任何事,也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即使这请求有多么不合理,即使她是想收回这条性命。

      所以不要再哭了,妈妈。
      我并不难过哦。

      但是好痛啊,我很怕痛的,请不要如此用力地割开我的手腕。
      至少温柔一点吧,也不必太过,也许我会害羞,像个普通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就好。
      那时的我温驯地闭上眼睛,像任何一个刚破壳的丑陋小生灵那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并没有指望它们再度睁开。

      但是,显而易见地,我还活着。
      嗯,难不成读到此处的你,以为作者从写下日记的半路变作了幽灵吗?
      等等,那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请忘记上述几行字吧,从现在起,津岛修治已经死去啦。
      啦。

      既然上次提到了我的母亲,就不得不说到另一位对我非常重要的女性,我的祖母。
      她是真正的贵族之女,出身于京都传承了数百年的名门,位于岛国极东北方的青森只是穷苦偏僻的乡下,实际上对她而言,京都以外的地方都是乡下。
      她对这家里每一个人的轻视都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即使年华老去,那张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是高高在上的。
      但家里的每一个人至少表面上都很尊敬她,也许是因为丰厚的嫁妆,也许是因为赫赫有名的氏姓,又也许只是因为你看见她,便看见了遥远古都积淀千年的风雅。

      家里的人都不解祖母对我青睐有加的缘由,只因他们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以为我深藏什么大智慧大造化,其实不过是祖母喜欢漂亮的东西,而我是家里最漂亮的东西,如此而已。

      我与祖母第一次见面,她便以我身娇体弱,唯恐命不长久为由,令我作女孩打扮。
      要说待人几近严苛的祖母有什么异常开怀的时刻,那定是将我唤到跟前,亲自给我挑选布料,命人制成小袖给我穿,然后再给我梳妆打扮的时候了,有时甚至拿出自己极为珍爱的京友禅振袖披在我身上,雾霭之上的花丸纹坠着金箔刺绣,那衣服的确美极了。
      可祖母看似慈爱的眼神落在身上,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因我深知,在祖母眼中的我只是那三月女儿节的人偶娃娃罢了。

      虽说只是人偶,但也得是精美的人偶。
      祖母教我贵族的礼仪,雅乐要学,合香要学,和歌也要学。
      哎,我学这些来作什么,我又不用嫁人,可一旦说出口又免不了一顿训斥,想想还是算了。

      其实比起和歌,我更喜俳句。
      何故?无他,字少尔。

      祖母对松尾芭蕉颇为推崇,尤其是他游记里那句:

      所见莫非花,所思莫非月。
      像非花时,等同夷狄。心非花时,类于鸟兽。

      她深觉那类不识风花雪月的诗歌之心的人只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然而比起芭蕉,我更喜一茶的俳句,自有一股世俗的生活气与苦中作乐的坚韧。一茶三岁丧母,十四岁唯一怜惜他的祖母也过世,之后便被迫远走江户,在外流浪近三十年,其间父丧,终在五十一岁得以归家娶妻,然而妻子所生子女皆尽早夭,他在痛失爱女时写: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此后一茶的命运也令人不忍卒读,这样苦涩的一生,换作是我,大抵是没有毅力走到终点的。

      祖母终究还是走到了她的终点。

      家里的人都围着她,像层层盘旋等待猎物死去的秃鹫。
      我跪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笑着对她说:大家都在等着您死去呢。
      惊慌失措的辩解声几乎将我淹没,有人来拉扯我,试图将我拖出这个狩猎场,但祖母积威已久,一声轻飘飘的放肆,仍让他们一瞬间噤若寒蝉。
      她拉住我的手,脸上是回光返照的神采,她说:“你是我此生最满意的作品,你将终生带着我的烙印,作为我的延续而活……”
      我只是摇头,不屑欺骗将死之人。

      祖母并不在意我的反应,她转而对周围的家人们吩咐道,“我唯一的不舍就是这个孩子,恨不得让他随我同去,又不忍心。我将所有的遗产给他,你们若是谁能说服他自愿追随我而去,那遗产就是谁的。”

      刹那间,秃鹫们噬人的眼神纷纷投射过来。

      我忍不住又笑,“您到死也不愿放过我吗?”
      她慈祥地抚摸我的脸,仿佛她真的爱我,“这是我最后给予你的礼物,挣扎着活下去吧,修治,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求您发发慈悲!修治少爷还小啊,您一直养在身边的,怎么忍心!”
      也不知阿橘是怎么突破那重重围剿的,她跪在祖母面前深深叩首,恳求她收回遗命。

      在那之后的事,我其实记得并不真切,唯有那一声又一声的咚咚碰撞清晰无比,樵夫劈柴的力道也不过如此了吧,阿橘的额头上先是出现了青紫色的斑点淤青,不过片刻便有血从撞裂的伤口里迸溅。
      外人眼中的阿橘一向是安静内敛的,周围人们的脸吓成了一张张悬挂在空中的能面,有意思极了。
      我既担心,又有些幸灾乐祸。

      我只一次见过阿橘向别人提起自己的长相,她说自己长的不好看,但额头还是好看的。岂止如此呢,她每天梳头时,都会仔细端详这一处,每次敷粉也会格外留意,若是发现一点瑕疵至少要偷偷懊恼上半日。
      阿橘的五官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但我还是觉得她整个人都很好看,只不过我故意不说,且留到想吃螃蟹的时候再说,那时她定会开心得答应我任何要求。

      “请发发慈悲!”
      咚。咚。
      “请发发慈悲!”
      咚。咚。

      为何一直珍惜的东西不再珍惜了呢?
      我跪坐着,用大人劝慰小孩的口吻与病重的阿橘闲谈。

      是的,阿橘病重了,我早该料到。自从祖母去世之后,只要有人带着恶意接近我,温和的阿橘就会立刻忘掉身为仆人的谦卑,化身狂怒的野犬撕咬一切,以至于不少人都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
      只因为不快或碍眼,就要理所当然地夺走一条性命,在那些人的眼中,灵魂的重量难道比羽毛还要轻吗?如果我把他们的生命夺走,他们也会变成泡沫升上天空然后碎裂吗?

      “因为有更加珍惜的东西呀。”阿橘努力向我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积蓄了少许力气又开口说:“请不要再伤心了。”
      阿橘是病糊涂了吧,我明明一直笑着,我怎么可能用悲伤的表情目送她离开呢?
      “好的,好的。”她无奈又眷恋地看着我,缓缓从枕下拿出一个土偶递给我,“请收下这个,这是我……阿伊努族的神明,我日夜向他祈祷,请他保佑少爷您平安长大。”
      我低头看了眼手上所谓的神像,看着像青蛙一样外凸的眼睛以及矮胖的身躯,忍不住说了一句:好丑。

      而且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如果你有信仰的神明,只能证明你内心的软弱,将希望寄托于自己想象出来的虚幻之物,再被他人想象出来的教条主宰原本只属于自己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事物值得你献出一切,再好也没有,你只能属于你自己,若有人要你为他人而活,那人定是个恶劣至极的骗子。

      “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愚笨的孩子……”
      我惊讶地抬起头,阿橘沉沉睡去,只余下喃喃细语,“活着,是我们天生就会的事,可少爷怎么学,都学不会……”

      当我以为阿橘将就此沉眠的时候,她却闭着眼突然哭了,“不要死,不要……”话音未落便彻底断了气。

      我在阿橘身边坐了很久很久,并不悲痛,只是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和她说话,有些茫然失措。
      螃蟹真好吃啊,可我宁愿那个会克扣我螃蟹的阿橘永生。

      我感到很抱歉。
      亲人的遗愿,理应照办,然而她们任何一人的愿望,我都无法实现。

      我走出房间,走进明媚的光里,抬起头。

      啊,今天也是一个适合离开人间的好日子呢。

      请容我先走一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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