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集》一俯仰

2、申侯

　　从祖父告别他的阿姐，带着他的臣民在这块不毛之地上开疆拓土起，风沙漫天、塞外茫茫就是我们最常见到的风景。
　　戎人如鬼魅般出没，我们申族人亦如雷电般，带着以死相抵的决然，随时准备跟他们同归于尽。
　　祖父与父亲是这个山河日下的王朝最忠诚的犬、我生长于斯的家乡是戎狄与大周之间最险要的屏障。
　　祖父常说，这里就像大周的喉咙，据之可南扼襄汉、西据秦川、北控和洛，一旦为戎人扼住，就再无回旋余地。
　　所以他要他的族人们做塞北最凛冽的风、做日头上最酷烈的火、做这片荒漠里，让鬼魅亦为之胆寒的罗刹。
　　我跟阿姐跟族里的孩子们一样，都是听着惊天擂鼓、迎着滔天战火长大的。手里的铜戈是我们最信赖的武器、割下的戎人头颅，是比这公主身份更骄傲的荣耀。
　　父亲与祖父并不和睦。
　　每次父亲迎敌回来，总是亲自押着最后面的几辆牛车，那里驮着的是战死的族人。
　　车是不能进城的，于是父亲就跟挖壕的族人一起，把同袍埋在那里。
　　深夜时分，父亲常由人架回来，大醉中一遍遍哭嚎着“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这是从西戎流传过来的歌谣，祖父看到醉成烂泥的父亲，从来暴跳如雷。他让随从架着父亲面朝东南而跪，手拿藤条发狠抽着父亲血迹风干的脊背。
　　那声音，从来让杀敌不眨眼的我跟阿姐，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祖父是战死的。
　　父亲重伤昏迷时戎人来犯。祖父披挂上阵挺立城门。
　　那一次戎人集结缯人势如破竹，刚与戎人熬过一场血战的族人们，即便拥有最先进的战车、手持最锋利的铜戈，但人数却已不足百人。
　　我跟阿姐也在战车上，同在的还有我的母亲和草草包扎重上战场的叔父和兄长。
　　周天子让我们在这里重建申国，做都邑与塞外之间的屏障，如此险要之地，却没给我们拨过一个将士。呵！
　　父亲说，他的这位好姑父并不信任我们姜家人。
　　我们的全部，只有百年前从西申迁徙至王邑，且人丁越发不旺的族人。
　　毕竟，再多的族人也搁不住一批一批在塞外送死。
　　那是一场死仗，我跟阿姐因为个子小，埋在了族人和戎人那层层累积的尸骨里。
　　祖父命人将身后城门紧闭，高立战车手执利剑与披发左衽的对手们死战。
　　戎人将领一箭射断了祖父的脖颈。祖父挂着断掉的头颅，仍立于车前，怒目圆睁。
　　这场几乎要与戎狄同归于尽的灭族之战，最后居然是怒卷一切的风沙救了我们。
　　在戎人将我们团团包围，要大开杀戒的时候，天际突然变黑。
　　远处风暴席卷犹如万马奔腾。
　　那些赤膊的戎人吓得下跪祷告，在风沙席卷前匆忙撤退。
　　我跟阿姐藏在尸堆里，透过缝隙呆滞的看着疲惫不堪、残臂断肢、哀嚎不止、身首异处的族人们。
　　那场恶仗中，我们失去了祖父、母亲、兄长和叔父。
　　父亲重伤未愈、歪歪扭扭的骑着他的云电，一言不发的跟在驮着牺牲族人尸身的牛车后面，这里面还包含他的至亲至爱。
　　那一夜，父亲彻夜未归。
　　这个简朴的连都邑贵族府邸都比不上的空荡王邸，至此形同鬼宅。
　　第二日清晨，城门打开，父亲背对一轮初生旭日骑马进城。
　　自那天起，父亲即位，成了申的第二代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