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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摸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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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忘笙灰头土脸从闭关洞穴里走出时,重重烟尘里,他出关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大师姐。
女道人还穿从前那身素净的玄色道袍,拢袖立在不远处。
楚忘笙到底没让自己满身污浊站在她面前,急匆匆念过清洁身体的法咒,如此才乖乖站在师姐面前唤姐姐。
在看见小师妹安好站在自己面前,苏知月的眉头才渐渐舒展。
她牵起自家师妹的手,灵力在对方体内探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天劫在师妹身上会留有什么暗伤。
“恭喜师妹过了金丹劫,”苏知月面露忧色,“师妹现在感觉神识海如何?”
金丹劫考验修士心性,天雷落下时会构建针对修士心性薄弱处的幻境。
前世剑仙就领教过这金丹劫的厉害。
剑仙不懂情,幻境就先让她学着懂情。
幻境里没有什么天魔入侵,剑仙在幻境里有疼爱她的父母、有看重她的老师、有真心爱她的竹马,甚至连战死沙场的朋友也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这衬托得剑仙二十三年的挣扎求生更像场噩梦。
她在幻境里迷失过、困惑过,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场幻境,但她的感性却让她无法对幻境里爱她的人们拔剑。
剑仙最后选择把剑横在自己脖颈。
她想,我终有一日要把幻境里不被天魔入侵的和平带去人世间。
抱着这样不可动摇的决心、怀着这样伟大崇高的宿愿,在幻境里亲朋好友们无数道惊异悲伤的目光注视下,剑仙横剑自刎,淋漓热血溅在她亲手种的灼灼腊梅。
后来剑仙用一辈子都在践行这个承诺,俯仰无愧。
这辈子的金丹劫因为她无缺的心性根本没有什么幻境考验,参考性太少,她不免更担忧小师妹的金丹劫。
小师妹怕什么?金丹劫给出的幻境又是如何?
这些对苏知月而言都是未知数。
楚忘笙对她摇摇头,“忘笙无事。”
他顿了顿,“……就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小剑灵本不大愿意去回忆那样一个梦,但考虑到自己的事情不应该瞒姐姐,故阖眼竭力回忆梦里那些细枝末节。
身体微不可察地因为恐惧发抖,再抬眼时,那双漂亮眼睛里噙满没有落下的泪水,“我梦见姐姐死了,到头来就给忘笙留下头颅和一件被血染脏的道袍作念想……”
他不敢辜负姐姐的期望,既没有发疯、也没有颓靡太久,以魁首身治理天下太平,到梦境最后都不敢松懈半分。
小师妹说这话时哆哆嗦嗦,一张美人面也变得惨白如纸。
楚忘笙死死攥紧苏知月的手,像落水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姐姐与忘笙保证你要长命百岁好不好?”
苏知月:……
剑门大师姐沉默半晌,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家慌不择言的小师妹,“在修真界,百岁寿命其实都算是早夭的。”
“师妹要对我这个师姐有些信心,”剑修双手捂热小师妹两冰凉惨白的脸,失声笑问,“我自认为天下没人能杀死我,难道我在师妹眼里是什么谁都能杀的废人么?”
苏知月这句话并没有托大。
自从修为上去后,就算霁雪剑君哪日翻脸对她动手她也不怕。
小师妹闷声,“姐姐自然少有人敌,但英勇无双的楚霸王还会自刎乌江,忘笙还是怕姐姐什么时候会翻沟。”
“师妹居然会这样怕我死。”
在这个世上,魔种的父亲无数次想杀死她、口口声声说会庇护她的师长试图在黑海置她于死地。
甚至魔种本人也并不过分看重自己性命,毕竟她总担忧自己哪天会被自己心魔吞噬做魔头。
在此之前,苏知月从没想过自己是否长寿居然也会成为一个相识不过两年的师妹心魔。
苏知月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以毒攻毒,“那好,我们现在就假设我死了吧。”
“姐姐不是说没人能杀死你么?”
女道人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解释说,“这事情分人。如果动手杀我的人是师妹,我也说不准也会引颈受戮的。”
“姐姐怎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红衣美人匆匆用帕子捂住苏知月没有遮拦的嘴,泪珠子断线般滚落。
握拳想砸眼前人胸口,但又不敢用力,轻轻捶了两下便扑在大师姐怀里哭。
也不是那种鼻涕泪水全出的痛哭流涕,而是那种压抑后小声的啜泣。
小师妹竟连在她面前哭也不大敢。
楚忘笙闭关这些日子,苏知月闲暇之余会从许多人口中旁敲侧击拼凑出小师妹的过去。
小替身无知无觉地被当做大师姐的替代品,被当做可以被人肆意侮辱轻贱的玩意。
楚忘笙在冰天雪地里挨过罚跪、因为那张与大师姐相似的面容被肆意欺凌,但却从来不敢与谁大声哭。
因为大声哭也不会被欺凌者同情,反而会受到变本加厉的欺负。
苏知月紧紧抱住小师妹,异常熟练去哄。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好师妹,师姐与你赔不是,你莫要因我的浑话哭坏身子……算了算了,你还是哭大声些好,总闷着也会憋坏。”
哪有这样哄人的。
楚忘笙脸皮薄,苏知月越让楚忘笙大声哭,楚忘笙反而哭不出来。
他抿直嘴唇,抬首时桃花眼红肿地看着人,像是被大师姐欺负狠了似的。
苏知月熟练地用拇指替美人拭泪。
“我知道师妹不想听我死的任何可能,但你要知道世上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哪怕神仙也强求不得。”
她越发认真地宽慰开解说,“师妹要记住,我不会是你唯一遇见的师姐,也不会是你遇见唯一对你好的人——既然如此,就算我真哪天死了,师妹又何必为我伤心难过?”
“等过些日子剑门再收新弟子,你肯定能遇到好多有共同语言的师弟师妹。”
剑门大师姐为小师妹的社交操碎了心,她把小师妹如今对她不大正常的依赖感归于小孩子缺少同龄玩伴。
“到时候就从剑门开始,我要为世间凡人叩开修真的大门。到来日天下修真再不分血脉贵贱,只论能力天赋有无……”
剑门大师姐与一个金丹期的后辈讲起于今世看起来天方夜谭的理想,谈到细节处时越发神采飞扬。
楚忘笙静静去听,听完后扯住女道人袖角不放。
他追随她的时间不算长,却亲眼看过剑门大师姐为处理剑门宗务时伏案至深夜、看过她下山除魔卫道时对穷苦者独取一文、还看过她真心指点后辈时那些不遗余力。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原来他所敬爱喜欢上的是这样一位姑娘。
楚忘笙曾经纠结的替身与否于她不值一提,他现在纠结的儿女情长于她微不足道。
她眼中有远比情爱更美丽的风景,为了抵达那里甚至有抛却生死的勇气,这才是真正打动楚忘笙内心的东西。
魁首幽幽道,“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推行入门改制的事情究竟会触动多少人利益。”
“你听过史书中变法者何等下场吗?车裂!你怎么不去想想师姐会不会步前人后尘?”
金丹劫劈下的瞬间,楚忘笙终于看见了神识海里那个充满不甘的亡魂,也借心魔幻境知道那个亡魂的悲催过往。
“你应该再去劝劝她,”神识海中魁首声音骤然放大,“如果她之后真意外死了,你介时哭都没地方哭!”
楚忘笙心中回复五个字,“她心意已决。”
就因为她心意已决,所以楚忘笙哪怕知道事情危险也不再劝她阻她。
“姐姐想做什么,忘笙绝不怪你,”楚忘笙顿了顿,抬首直视苏知月眼睛,“但请让忘笙一直跟在姐姐身侧。”
剑灵牵引女道人的手压在自己脊骨位置下滑,触碰的皮肉便随主人心意外翻,“忘笙……想做姐姐最锋利的那柄剑。”
隔着一层红裙,苏知月再一次碰到了小师妹身后那根诡异剑骨。
剑灵的本体是什么呢?
是一柄剑。
除了那柄剑,其余所有东西都是附加的漂亮装饰。只要剑没有事情,那装饰就永远可以修复或更换。
剑门小师妹转身将后背对在大师姐面前,苏知月惊异间甚至忘记收回自己的手。
小师妹背后的红裙在天雷涤荡下剩薄薄一层纱,自动翻开的皮肉里一柄剑与莹润脊骨并立,宛如披着人皮的怪物终于在剑修面前脱开身后皮囊的拉链露出本我。
美人与枯骨两种矛盾意象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小师妹身上,茫茫夜色下说不出的诡异与妖艳。
剑修的食指指尖隔着薄纱抵在剑身,寒凉彻骨。血腥味与小师妹身上用的香杂糅,化为实质般融合在皎洁月色里。
美人的血化作丝丝缕缕的红线纠缠在女道人手掌,牵引的同时无意识摩梭着对方掌心。
小师妹笑问说,“姐姐不如摸摸看?”
少年人说话时大胆洒脱,但面颊却若喝醉酒般晕开一抹红。
他本来就因为双多情的桃花眼显容貌艳绝,这抹淡红更衬得整个人靡丽不可方物。
他嗓音都在因为自己大胆的举动打颤,“姐姐不摸,又怎么知道这柄剑适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