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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分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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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沈宅正院偏门静悄悄,尚未长出新芽的红松探出枝干,理所当然的垂眸观察着整座宅院的动静。
松树下,沈千鹤紧张地叮嘱:“别出声把仆妇引过来。”
贺同章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几回“小不忍则乱大谋”,强压下呵斥少女的冲动情绪,微微点头。
“对不起啊。”沈千鹤松开,看到贺同章下半张脸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心虚地抖了抖嘴唇,不用贺同章询问就连忙解释,“姥姥要亲自审讯我表妹,我不想听人转述,打算偷看。”
贺同章抬手,按了按嘴角,舌头从内舔了舔上唇。
嘴唇的温度火烫,他猜测,是肿了。
这丫头的手劲可真不小,跟头小牛犊似的。
他递给沈千鹤一个疑惑的眼神,沈千鹤这才反应过来,不晓得之前家宅调查的贺同章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打人的愧疚趋势下,沈千鹤早把被造黄谣的事情不应该说出去的原则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挑出重点从头到尾解释清楚。
随着言辞持续,激烈的情绪褪去,沈千鹤心情恢复平静,视线落在贺同章夹在腋下的账册,把话题过渡到正常的寒暄:“表哥来给我送账册?”
贺同章干脆将账册交到沈千鹤手里:“是,你家的丫头把我送到侧门,被叫去用饭,我便托大自己进来了,没想到与你撞个正着。”
他仰头观察了一圈正院的情况,虚指前方:“想从后门过去?那有丫鬟守着呢,你再往前走两尺就要被看到了。”
沈千鹤顺着贺同章的指向望了望,为难道:“要不然我从前面这排花木翻过去,躲窗台外头?不行,这一面的窗子跟内厅隔着一间房,要是关上门,就什么声音都传不出来了。”
沈老爷子出身行伍,排兵布阵的本领不缺,建造自家宅院时,自然考虑过议事的内厅放窃听的问题。如若不从门进去,想在贴着周围一圈窗户偷听,恐怕什么都听不到。
贺同章视线顶在阁楼的窗户上,笑道:“表妹会不会爬树?”
沈千鹤一同看去,愣了一瞬间,随后挠着脸惊喜地笑了:“对啊,阁楼和内厅连着,我怎么把自家结构给忘了。”
她毫不见外的拨开马面裙裙门,将裙角扭到身后,别进腰带之中,一踢鞋子,手脚并用地跳到树干上快速向上攀爬。
系在裤腿上的膝裤磨蹭着粗糙的树干,陈年硬皮簌簌落下。
树下放着一双锦缎面无花的弓鞋。
贺同章掩口,无声轻笑。
别裙、脱鞋再爬树的一套这么熟练,可见从小就是一只皮猴子。
十几息的时间,沈千鹤已经稳稳爬过主干,站在一根粗壮的侧枝上。
她动作极大地对着贺同章招手,示意他跟上。
贺同章颔首,学着沈千鹤把账册放在属下,用力跳上树干,敏捷跟上。
站在树下仰头看去,红松主干粗壮,等爬到树冠中,居高临下便觉脚下一片空荡,如临深渊。
贺同章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沈千鹤却等不及了。
她直接牵住贺同章的手腕,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
贺同章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怒瞪沈千鹤。
这么高,若有闪失,摔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少女却全不把危险放在眼里,继续抓紧了他,扯着人快速移动到阁楼大开的窗边,在树枝上灵巧地调换了同贺同章的位置,将他轻轻推进窗户,自己再跟着跳进去。
阁楼开窗的位置很低,贺同章倒载进去,平躺在地板上。
后背贴着地板,浅浅的凉意穿过布料抵达肌肤。
贺同章视线里荷花粉的膝裤轻飘飘落在弄粉色的罗袜上。
他连忙挪开视线。
沈千鹤满不在意地解下裙角,让宽阔的裙摆落地,弯腰对他伸出手:“表哥,你不用怕的,树上看着窄,实则两只脚并排都能放下。只要别一直朝下看,就不会感到眩晕。再说,姥爷一直让人把吃剩的鱼虾内脏挖坑埋在树下,大松树的枝干长得结实着呢。”
“……给树吃肉?”贺同章从不养花种草,听得疑惑。
沈千鹤理所当然点头,“当然了,想花木枝干健壮、花头丰沛艳丽,都要在土里放些肉食的。没人要的内脏、下水最适合拿来栽花。听姥爷说,当初他就是看中遮这株大松树有灵气,特意把家建在此处,想借大松树的起运绵延后代。”
沈千鹤说完,率先走到楼梯口,原地盘膝。
贺同章在她身后,看着少女挺得笔直的脊背,只觉得她的话仿佛句句都有深意。
“快来啊,弯腰站着不难受吗?”沈千鹤回头招手。
贺同章慢慢走过去,与沈千鹤并肩坐在楼梯旁。
内厅的声音顺着楼梯盘旋而上,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
内厅里,向来不管内宅事物的沈老爷子也被请过来,和老妻一起端坐正位。
李嬷嬷亲自去请了沈从军、王凰儿夫妻和沈千珊,把人送到正院内厅,就停在门外,带几个小丫鬟一起关紧门窗,守在外面,禁止他人窥探。
沈老爷子没有一句废话,伸手点点儿子,警告:“你去边上坐着,不准插手插嘴。”
“爹?她们是我的妻儿,儿子为何不能询问。”沈从军不甘心道。
沈老爷子笑着反问:“从军,那你跟我说说,你可有一二能够养家糊口的建树?”
沈从军张口结舌,脸色暗淡地败下阵来,默默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只要儿子不开口护着那母女俩,沈老爷就放心了。
他和老妻交换一个眼神,刘老太太就开口了:“王氏,你娘家人最近上门拜会的次数太多了,我不喜欢。”
其他人家婆婆要是明着说不喜欢儿媳妇的娘家人,多少都会显得当婆婆的刻薄,但王家不一样,他们全家做地痞流氓太久了,庆平城内堪称家喻户晓。
沈家是正经人家,不愿意往王氏的家人上门,只会被人夸奖家风清正。
王凰儿进门十多年,但凡是个要脸的,早就活不下去了。
听到婆母的话,她非但没有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还笑嘻嘻地说:“多亏了婆母宽仁,允许儿媳管着厨房,家里那些不爱吃的鸡鸭和羊蹄子、猪蹄子、猪耳朵,让娘家人能顿顿吃饱饭。这些年都少了在外面蹭吃蹭喝。若婆母再大度些就好了,我娘家有几个姑娘也想能有女先生教导,认识几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子呢。”
……真是死性不改,偷家里的银钱拿去贴补家里那群臭流氓,倒说得好像她主动掏钱似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刘老太太被儿媳妇气得心口疼。
她只能更直接地说:“你接管厨房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想娘家人了,只管回去。但不准把娘家人带进沈家的院子。”
王氏一脸不在意,还有心情胡搅蛮缠:“婆母说什么,儿媳妇真是听不明白。我哪让他们进来了?不都是等在门口接着我送出去的东西么。唉,儿媳妇甚至都没让他们走正门。”
王凰儿边说边捏着手帕按住眼睛,干嚎:“我一想到我的爹娘要像乞丐似的守在门外,等我开角门,才能接东西吃饱饭,我的心肝都要碎了!”
王氏最爱逮着机会就诉说自己的心酸苦痛。
若与她纠缠下去,话题绝对会跑得没影了,最后除了生一肚子气,什么正经事都谈不成。
刘老太太这十几年也算是摸清楚王氏的手段了。
她不搭理王凰儿的哭闹,自顾自说:“还有你,千珊。只要你还有一天跟着我家姓沈,就不准跟你娘回去,跟你那些舅舅和表哥表弟接触。”
沈千珊幼年和沈千鹤一同接受女先生教导,是读过圣贤书,知道礼义廉耻的。
况且,她还存着赶走沈千鹤,继承家产的心思,更不愿意让长辈不快。
被刘老太太点名,她赶紧小声答应:“孙女知道。”
“知道?”刘老太太咀嚼着沈千珊嘴里的两个字,舒心的笑了。
不是她设下陷阱,而是身王氏母女俩主动将把柄递进她手心里的。
“十天内,王家人进出南院不下二十回,千珊,你和王氏一起接待的你那群亲戚。这就是你的‘知道’?”刘老太太摇摇头,“千珊,你在骗我。”
沈千珊白着脸,几乎站不稳当。
祖母突然找她们过来,是不是察觉娘之前把表哥放进北院,想成就他和沈千鹤的好事了?
不能让这老虔婆当着父亲的面,揭穿此事!
沈千珊一瞬间就有了决断。
泪水迅速占满她的眼眶。
没等刘老太太提任何惩处,她已经急着跪下,不停地对刘老太太磕头:“祖母,我表哥最近被逼死了,外祖父年纪大了,一病不起,舅舅们没有营生,银钱实在不凑手,不得不上门求娘亲出钱治病的。您教我们‘百善孝为先’,我只是希望外祖父恢复健康,也免得因为娘的事情不高兴。你一直不喜欢我们,求你别又说我不是爹爹的孩子。”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跟王氏如出一辙。
几句话下来,这倒像是她容不得人了!
刘老太太怒极反笑:“不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这些年来不论是衣料、首饰还是月钱,看在从军留了一条命的份上,我只当是报恩,样样可着你们喜欢的买足了份量。但我要求你们遵守的规矩,你们却从来都当成耳旁风。”
刘老太太憋不住气的反斥,却在话出口的一瞬间察觉自己中计了。
不对,险些被这丫头的话带偏了。
她心道,言传身教,千珊把她娘王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真可恨。
刘老太太头脑清晰地迅速改口:“王氏从家里掏空沈家填补娘家的事情已经做了好几年,我早有证据,引而不发罢了。此事我暂不与你们争辩——你不要对我绕口舌,我问你,你为什么收买北院负责洒扫的丫鬟?!”
日常采买花费的都是零碎铜钱,祖母居然有证据?
她明明有心补贴爹娘才把厨房的活交给娘管理的,为何又一直防备着她们!
这几年借着各色采买捞钱的事情全部涌上心头,沈千珊脑中嗡嗡响,不由得乱了心神。
如果、如果这种小事祖母都内了证据,那她收买榆钱后,到底问了什么,一定也被查问清楚了。
采买的错是娘的,害沈千鹤的错是她的。
祖母特意把父亲也叫过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让父亲彻底对她们母女失望,从此以后再也不为她们遮风避雨了?
沈千珊完全慌了,脑子里只剩下各种可怕的结局。
不不不,她绝对不能承认,一定要搅黄这次问询!
沈千珊心跳得飞快,额头上急出一层热汗,借着袖子的遮掩,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然后抓着手绢抬头,露出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膝行上前,抱住刘老太太的小腿恸哭不止:“祖母,口口声声有证据,可从来没拿出过证据,只一味责骂孙女和母亲。孙女不过是前几日担心前程,前去北院和姐姐诉苦时,随手抓了把钱打赏,竟然被扣上陷害姐妹的罪名。”
她似乎又委屈又为此感到羞耻,咬着嘴唇低下头,缓缓放轻了声音:“孙女知道觊觎姐姐的未婚夫是我痴心妄想了,但孙女知晓您不喜欢我,我不过是想找个又好又能远嫁的人家,成全孝心的同时也给自己寻个福窝……”
她拿出手帕按住眼睛,抖着嗓子,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突然咬紧牙根,加快了语速:“若祖母实在容不下我和我娘,就给乡下的尼姑庵捐几两银子,把我们都送过去等死吧!孙女绝不留家中碍眼!”
语毕,她委顿在地,不停发着抖,微微张着嘴,好像不敢相信竟然说出了这么一段不留后路的话。
虽然不清楚所谓收买是什么事,王凰儿还是直接站在女儿一边,马上冲到沈从军面前,泼辣地踹向他受过伤的坡脚,高声大骂:“沈从军你个废物,我救你一命,你竟然跟你爹娘一起想要害我们娘俩的性命,我跟你拼了!”
金光一闪,王凰儿竟然从头上拔下鎏金的簪子往沈从军身上扎去。
“啊——!”
“别伤我儿。”
惨叫声、碰撞声揉在一块,演奏起混乱的乐章。
内厅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