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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花(一发完) ...

  •   尽管照书中所记,睦月是春,宫墙西角那枝探头探脑的樱却还未抽出芽来。当下正月刚过,天也尚寒,不到回暖农忙季,堪堪入目的景色只蔓延的萧条而已。鬼切不曾想过复生的风竟不是被宫墙锁住,而是连那城中也未得偿新年恩泽,连皇室贵胄也没有额外的春天享用吗。
      头顶稀稀疏疏飞过几只失了颜色的鸟雀,惊动了梅枝上作停的雪,雪是新落的。那梅树也没长好些年,是这别院落成那年秋天,鬼切无意间栽的。起先是他在院中练刀,刀影开落,削下一枝梅来,鬼切默不作声拾了,夜里潜身出门藏在别院,没想到几日过去生出根来。本家庭院里那株母树有些年岁,说原本是外国使臣千里迢迢带来的邦交之形见,开得茂盛了,天皇便折了一枝赐给源满仲,源满仲把它种在院子东边,是以净衣斋食祈祷七日盼它成活,这才长成今天这两人高的梅树。别院那株既然活了,也没有拔去的道理,但这意味着瞒不过源赖光的眼睛,老实的刀灵坦白从宽,末了,这位新任家主朗声大笑:“无心栽培能来得根深蒂固,此为好事。鬼切,做得不错。”
      这株梅如今已比鬼切高上几分了,早先刚刚生芽时,将将到人膝盖,那时起便是既定成活。驻守别院等待年初祭结束的一个月里,鬼切便同这株梅树做伴,一起看宫墙西角那枝探头探脑的樱打发时间。更多时候,他在离那株梅远远的地方练刀。和空气作战真是太艰难了,他所能假想出来的敌人也就是那些,土蜘蛛蜃气楼一类,厮杀的刀法诡谲凌厉,到后来自己也看不懂走向,原来是乱了。
      武家最忌讳自乱阵脚。他收了刀也收回心,转过头去看那株梅,已经开得繁盛,将要凋谢的样子。
      鬼切掰着手指头数,等梅枝上再无一朵花苞未放,如月将将到达时,主人也该出宫了。
      这所别院正是为此而修成的,鬼切不能随主人进宫祭拜,源赖光也不放心留他一人在本家。破土动木是大事。刚刚开始动工时,有同僚揶揄道:“还未娶妻生子,先扩充别院金屋藏娇呢?”源赖光对此仅仅付之一笑,不置可否,旁人也就猜得更起劲。
      更有好事者,听风便是雨的,看戏的矛头转向鬼切:“那新居落成了,源氏可是要迎主母过门了?”
      鬼切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源赖光淡然道:“什么主母,简直荒唐。”
      “如此说来,长老们也提过数次,说源氏不可无主母,提醒您该成家了。”
      源赖光突然面露愠色:“鬼切,”他声音有些微颤抖,“你竟也如此觉得?”
      “主人的事,鬼切不敢妄议。”鬼切毕恭毕敬答。
      他的刀忠诚,乃至有些愚笨了,源赖光叹气。他们沉闷地绕过回廊,在不被月光发觉的暗处,源赖光停下脚步,扶住鬼切的肩膀。
      “我不成家,”他盯着鬼切的眼睛,话说得很慢,“我既已有鬼切你,不需要他人了。”
      鬼切像咀嚼一块年糕一样,反复琢磨着源赖光话里的意思。他年中少有闲暇,都拿来整理心事。源赖光主持了跨年的仪式,草草用过年饭就入宫了。他被安置在别院,没有一句嘱托,也没有什么吩咐,就只有落在肩上的手和看不清情绪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寥寥数字如同洒在他手心里一把种子,被往事灌溉,在等待与浮想联翩中疯长。
      他和遐想互戕,两败俱伤,胸口剧痛,一抬眼,枝头一朵早开的梅凋零,随他目光一起,落在脚边。
      口腔里一股腥甜泛上,他下意识张嘴,用手接住,掌心化开一捧鲜血。
      又来了。鬼切心说。

      初学文章时,源赖光为他请了位先生,说是书院有名的老师了,破例来教他。识字是源赖光手把手教的,先学了自己的名字,再学了主人的名字。汉字笔顺复杂,鬼切识字不多,来去也就那么几个,先生遵了家主指示,给他讲平假名和片假名。
      学会了,便要作文。先生说,先写简单的,记录身边事,宫中便有一女官,才情横溢,人称清少纳言的那一位,便讲得一手好日常。鬼切领了这作业,白日里想,逢魔之时赶去退治也分神考虑几句,夜里就借了源赖光批阅文案的火,在主人案侧写。切瓜砍菜般料理了作祟妖物,叫人看了是很有故事讲的,写到纸上竟成了“退治了鬼蜻蛉”、“西京郊有土蜘蛛出没,前往查看”这样不解风情的记叙。他自己也感到无趣,先生请辞后也不再继续。
      时隔多日,鬼切又萌生了写些什么的念头。他所谓的人生不长,但也够他悟出些自己的歪理来,像是有形可见的才配称作念想。他想给人留下些念想。
      近来可写的大事不多,藤原道纲大婚算得一桩。天皇作媒,把源赖光胞妹指给藤原道纲为妻,也算了却一桩美事。他作为侍从,随源赖光一道出席了第三日的露显,新嫁娘一袭白衣款款出阁,已为人妇的娇羞模样浮上面庞,新夫妇在众人面前食下三日饼,这便是礼成了。
      鬼切咬牙回忆起这些细节,觉得构思好了,就唤扫洒的侍女拿纸笔来。侍女毕恭毕敬拉开纸门,脸紧贴地面回复道,别院没有文房四宝,需待她回本家取,来回得有小半天。
      好。他应。那侍女抬眸,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鬼切大人,”她表情不像在说谎,“您房中有花,是哪来的花。”
      “什么花?”鬼切嘶哑着发问。
      “红色的,就在您脚边呢,我在乡下似乎见过,觉着像是扶桑。”
      那分明是血啊,温热又粘稠的,新鲜地依附在他脚边,他还未来得及去擦拭。
      鬼切清清嗓子,换了清亮的声音吩咐,你去本家取一趟吧。
      侍女合拢纸门,他躺下,继续回忆那场婚礼的细节。
      婚礼后是流水宴席,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藤原道纲的妹妹赤着脚上来给源赖光斟酒。藤原兼家在主座上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不如我这女儿就嫁予赖光,我也好少操些心,省得她成天没个小姐的样。那姑娘偏起头,上下打量了源赖光一番,放下酒壶问,那,我也得和嫂嫂一样,同这人在房里关上两天两夜再出门吗?
      四下笑得暧昧,还有人说些“赖光殿有福了”一类鬼切听不懂的话。源赖光举起酒盏,冲藤原兼家的方向不卑不亢地笑应:“纵然今日大喜,老师您被喜事冲昏头脑也太不应该了。大家今日相聚一堂是庆祝舍妹与妹婿喜结连理,这杯我先干为敬,替妹妹妹婿高兴高兴,也敬日后藤原氏同我源氏亲上加亲。”
      家族之间的事鬼切不懂,源赖光也甚少同他提。那天源赖光喝的有些高,打道回府途中伏在鬼切膝头说胡话。这可不能让旁人知道,鬼切暗自打算着,这点就略过不写了。
      他写婚礼的事用掉好些纸,多半是起笔不到两句,又感觉自己文笔不佳记之有愧,扔进炭盆毁尸灭迹。屋内被炭火熏烤得有些热,他拉开纸门,纸门正对宫墙西角那枝探头探脑的樱,有匠人架了梯子,正在砍伸出宫墙外那一截。
      鬼切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觉得生命开始流失了。
      那种不安来得蹊跷也突然,他原先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是刀,本就非人,咳血是意外,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被侍女撞破了,还说那血渍是扶桑。也许那不是血也不是扶桑,是他本不应得来的寿命,如今一点一点奉还给天和地。
      那总有一天,他要归为尘埃,再无法聚形吧?
      鬼切不怕死,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却也没人保证他会与天地同寿。他的主人正值盛年,操持家业欣欣向荣,他辅佐其左右,深得其信任,还有一句褒奖:我既已有鬼切你,不需要他人了。
      这话里有多少暧昧心思,鬼切不敢揣测,他连多回想起一次,都内疚得如同有所僭越。
      于是他走出别院,扔掉纸笔,扔掉刀剑,换了平时不爱穿的墨色长衫,袖幅上是精绣鹤羽。再走快些,他暗自给自己打气,我就要飞起来了。
      落脚处是衹园社。早先平安京爆发了一场瘟疫,是源赖光出生前的事,被记载进史书里,鬼切有读过,阴阳师占卜说,在衹园社祈祷可得国泰民安,这座神社便是在那场瘟疫结束后渐渐被重视起来。
      可是他能有什么要求的事情,来了多半是打个招呼。
      从怀里摸出一枚铜板,他有模有样投进奉纳箱里,双手合十,心中默念,一求主人身体康健,二求源氏家业振兴,三求妖魔作乱平息。
      深鞠一躬,他走下拜殿台阶,在参道边遇到年迈的宫司。
      “您有烦心事。”是宫司先开口拦住鬼切正欲离开的路。
      鬼切一愣:“确有此事。”
      “但说无妨。”
      “我,我患了一种怪病,”鬼切歪头,细细想了一会儿,“胸口疼痛不止,似有植物扎根,生出草叶,我便咳出血来,他人看了,却说我吐出了鲜红的扶桑。”
      宫司蹙眉:“此事蹊跷,老夫前所未闻。”
      “我想了许久,只想出一个理由,兴许这是报应,是罪临在我身上,”鬼切自嘲道,“因我动情,我僭越,想到主人,心口也是那股疼痛。”

      别院没有日历,鬼切掰着手指过日子。写文章的事情暂时搁浅,他从衹园社回来后身体越来越不好,越来越畏寒,也不爱动,刀也不练,整日盯着院子里的梅树发呆。
      那枝樱被砍去,兴许做了宫中什么祭祀的柴薪。春天不再同鬼切打信号了,光一株梅树,叫鬼切体会不了季节的更替。
      梅花谢得越来越多,落了满地,偶尔和他咳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落花,哪个是血渍。
      最终都要归为尘土的。鬼切心说。
      他心事重重,愈发像个人了。
      源赖光从宫里回来,鬼切像是预知到了似的,在门口守着。
      远远望着,他的刀单薄了,面色也是不自然的苍白。主人家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刀灵。
      “你瘦了。”他肯定道。
      瘦与不瘦的,他本就不是肉体凡胎,自然也不能拿人类的标准来衡量。心里驳斥两句,嘴上恭敬地应说,没有呢。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心口的疼痛在主人的手扶上来那一瞬间开始疯长,化为什么有形的东西呼之欲出,落在他掌心,摊开,是刺眼的殷红。
      “你咳血了?”源赖光脸色大变,去捉鬼切的脉搏。
      鬼切任凭主人抓着,苍白的脸上牵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

      “回主人,这不是血,是花。听人说,这花叫扶桑。”

  • 作者有话要说:  旧文存档w光切yy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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