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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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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迷失?
应是在追寻虚无中渐变得虚无。
终于,在业火间,将此生虚妄涤荡。
——话梅子《宴》
鬼不见于日光,人可以。人见扼于贪嗔痴怨,终不见鬼阴黄泉处,人世纷纷,皆付微尘尔。
——有夏 《评徐令梓》
7月9日
陈总将两床被子抱回卧室。
伴随多年的被害妄想症,让她无法独居于空荡的公寓里,更使她对人际关系的深入产生恐惧。唯有将自己缩在只容一人的地方,她才会感觉到一点安全感。
究根究底,病症其实来源于她自己对当年之事的某种臆测与妄想。
——因多虑而想到的可能,却是几乎不可能为真的可能。
她是个极敏锐的聪明人,于当年之事,她亦有自己的猜想。
可她不愿相信。
更不敢相信。
八年来,浮沉于商海,他曾眼见各色黑手与黑幕。却不曾想,那些来路上的铺垫,只为让她最终能够接受得了——十一年来,那极恶的真相。
陈总换了身宽松的家居服,推开了阳台的拉门。清晨里海风舒爽,触肤生凉。
小唐昨晚提交了报告,小小唐从即日起放暑假,陈总想着她二人起不了太早,于是只简单做了个人份。
凉牛奶倒入杯中,煎蛋底浮起油泡,面包片仍在加热。陈总关火夹煎蛋时,一个微信电话忽然打了进来。
拨号人令她出乎意料至极。
——俞辛,即著名作家人无悲欢。
有夏与人无悲欢私交甚笃,近乎尽人皆知。
“三十原罪”一出,众口哗然之际,人无悲欢首先发出声明,“此中对比有很多不合理,《仙谶》抄袭《欢恨》不成立。我说的。”
在此之前,两人并无交流往来;在此之后,二人互动逐渐增多,包括但不限于微博转发评论、作者大会签名合影。
0011年“0506事件”后,人无悲欢第一时间表明“站定有夏”,却以“你还小不动社会上的事儿”为由被广大网民质疑——的确,九零后的她那年才十九岁。
可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年龄并不等于阅历,从文风犀利感情清冷的《欢恨》中便能看出一二——至少她在人心情感这方面上的经历,比常人复杂太多。虽然仍是懵懵懂懂,但她凭自己履历和感觉知道,有夏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如当年的她觉察出对象背叛了她一样。
没有证据,只有直觉,也造就了有夏与当年的自己一样——无法将质疑述诸于口,只能在沉默压抑的静中等待战争开场。
后续的发展,意料之中。
为有夏发声的她与话梅子相继被喷“感情用事,识人不察”,她们的证词也因此变得没有力度,她最为珍视的“有夏姐姐”也再不见了。
意料之外地,如人间蒸发般的有夏没有删除她的联系方式。有夏不断更新的朋友圈,从留学讲到了创业,让她在那些年间时刻欢欣着——她的姐姐还在,她以新的身份过着新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们延续下了朋友关系,没有将友情一并终结于那年的雪夜里。
她叹惋,惋惜有夏离开文坛,在0014年看完一部电影后,更是触景生情地写了好大一段抒情性语言,“……我不管往前看,还是朝身后回顾,都一无所有。在一无所有的路上,花也不会再开。”评论区有人指出这是她在怀念有夏,她没有否认。
0015年,人无悲欢与伴侣在冰岛登记结婚,有夏转了笔五位数红包过去。她惊讶,却更欣喜盈溢。三年来唯一一条无言的消息,无形地透露出很多信息——例如,陈姐姐现在的经济状况很好,陈姐姐还在关心我。
所以,时至0019年7月9日的今日,我也要将我已知的消息反馈给你。
这也应是你最想得知的。
“Morning, Maria.”电话那边的声音分外熟悉,虽然语音语调成熟不少,“I’m looking through the Weibo, something that said by @Lu Yaoyao shocked me most. I still memorized Lu was your conversant edit, you trust her undoubtedly.”
有夏划开微信,点开微博,热搜头条赫然便是“风颂编辑秒删微博引热议”。
路幺幺发微博的时间折算到国内大概在凌晨三点左右。夜深人静,情感泛滥,倒是容易说些内心深处的隐晦之言。
“What had she said”一出毫无头绪的闹剧,许是当年之事的一个切入口。据她有限的了解,自她退出文坛后,路幺幺虽仍于风颂留任编辑,却再不更新微博,有的也只是偶尔上线看看新闻八卦。“最新微博”的更新日期永远地停留在了0012年的一句“新年快乐”——删博后的现在也是。
“My fault, My sin.”电话那边说话声骤停,而后逐渐传来生疏的中文,“我的错,我有罪。”
面包机开关一跳,陈总单眉也倏地一挑。
“OK,I know.”正事言罢,彼此皆知对方无心客套,便十分默契地同时挂了电话。
“#风颂编辑秒删微博引热议#凌晨三点,@路幺幺发微博称“我的错,我有罪”,随后秒删。据悉,路幺幺曾是作家有夏的贴身编辑。近来有关有夏的传闻四起,编辑此言或有深意。详情戳链接”
近来各方的发声与动作,看得陈总烦厌不已。风颂方面,从男作家自导自演,到作者联名请命,再到如今路幺幺模棱两可吊胃口,文彬为了热度的态度倒是明朗不已。利用热度再近一步造势,其用心已昭然若揭。
而这热度,也在不断往有夏身上引。
文彬预想的效果应是让群众认为,洪熙的打压性收购是受股东陈孟琦的私欲干扰。如此一来,他既不得罪侯文礼,又能借机蹭上有夏的热度,并靠这些热度来办成自己的事。
陈总比他只精不傻。
于是她越过袁雅涵,直接给第一公关冯祉希打了电话。
公关学家一向没有规律的作息,仅十几分钟后,冯祉希便回了通电话,“陈总,路编辑联系不上,风颂那边一点消息也没透出。词条热度在降,没有控评刷评,等白天看风颂的动作。”
陈总灌了口凉牛奶,轻叹一气。
“可以,我相信您。”她搁下杯子,两处玻璃清脆地碰到了一起,“我没有把柄落在路幺幺手里,当年所谓的营销炒作带热度,是谁做的不言自明。”
抓住重点,冯祉希那边挂了电话。
陈总踱回客厅侧过拉门,走上了窄窄的阳台。实时清晨六点,近海沿岸风平浪静,远眺地平线处是灰蒙蒙的海天一色,金乌掩在厚重的层云间,丝丝缕缕的熹光稀释在腾滚的浪里。夹杂在一片阴仄中的金辉,忽地挣扎而出。
只一眨眼间,金芒仿佛凝结为两只尖利的手,将重重灰暗撕得破烂,其后是抟起的圆日,将晨光四下倾洒。
太阳出来了。
陈总推掉了今日所有的应酬,静默地倚在沙发榻上,《仙谶》三本书堆在手边一角。逐渐升起的日光顺着檐角散射而下,透过落地窗洒到室内,暖意洋溢。
九年前在海市,每日清晨也有这样的阳光顺窗而入,但她似乎从未醒得这样早。
迷蒙间,她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踢着拖鞋走在室内,又在小声嘀咕什么。她不做理会,状似困倦地阖上眼。海上轮渡沿港出航,汽笛长鸣。
相仿的情景已经被虚化得逐渐重合。她靠在沙发上冥想,像还是有夏的自己一样——仿佛这十数年来均是她一场离奇曲折的大梦罢了。
陈总醒来时,身上多盖了一条毯子。
实时上午十一点十分,倾照在屋里的日光少了一大片。她惯性地点开手机,这四个小时里竟无一条新消息,这番清净倒委实难得。
“远离世间非议与喧嚣尘火,寻一清净之处好好过活。”陈总想到《南风行》终章里的这句话,才想起还有一大摞待看的剧本,忙起身去书房将它们悉数抱过来。长长的走廊里并无小唐与唐羽亭的身影,也无人从其他房间里探头来看——她们俩应该是出去了。
来回几分钟,陈总收到一条来自袁雅涵的微信,“书湘上热搜了,冯姐在处理。风颂内部似乎出了点状况,正在打听,据说和你当年的事有关。”
陈总切换为语音,“买自己作者的热搜替自己挡风头,正反通稿来回炒,文彬难到不会玩点新意出来?我当年的事估计要被文彬用来引流,凌晨路幺幺发的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及带起的讨论,我单独找冯祉希处理了。”
袁雅涵仍旧打字,“刚收到冯姐的消息,风颂那边临时开了个会,点名要那位路姓编辑来,但她没去。”
陈总信手翻开一份剧本,略扫一眼,继续讲话,“路幺幺一贯的做法,逼到极处就失踪。我当年问她处理办法时,她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干脆置之不理拖延到底;但在她来要稿和劝说我时,态度那是一个积极。”
袁雅涵:“当年你和弥雅的那桩事,她没出面给你作证?”
陈孟琦:“没有。但她委实做不了证明,我没给她看任何设定和梗概,遑论大纲。《仙谶》修文时曾有读者指出,新修段落与其他作者在其他文中的描写相似或相同,自此以后她基本是与读者同时看到我的文。如果提前让她看,我也在她旁边盯着。不得不防,但还是祸起萧墙。我至今都怀疑她在当年事情里的作用,但一是不愿信二是不敢信,因此在等其他的可能来给我个答案。”
袁雅涵没回话,陈总更不会没话找话。
剧本按原著的卷数分出了六大部分。
陈总总览了遍【千里】部分,就着“元希”的人物形象提了点建议,给书湘发了语音,“元希的人物弧光可深究。元希弃道的前因进行蒙太奇手法处理,与沈苏二人情节并进,你和编剧讨论一下。重逢部分可以参考《春日宴》相似部分的摇镜处理,围读剧本时你和导演聊聊。”
十几分钟过去,书湘依旧没有回复。
陈总疑虑顿起。平日里几乎秒回的女作家,这次竟迟迟不答。正当她准备发消息给袁雅涵询问状况时,书湘那边却忽然发来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陈总,您看微博。”
实时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微博系统出现卡顿。
此时此刻,没有明星公布恋情,没有重要人物的生平变动,也没有国内国际的突发要闻。只有一个编辑说出了有关一位封笔多年的作家的部分相关,五千多字的长文里写满了转折与争议。
发文者是路幺幺,风颂文学旗下编辑陆瑶。被提及当事人是有夏,当今荣英集团首席财务官陈孟琦。
当然还有著名言情作家阿茶,作协成员、青冠文学奖得主、A类畅销书作家弥雅。
袁雅涵直接发了语音,问她是不是和路幺幺私下做了交易。除了有夏本人,还会有谁如此执着于当年的真相?换言之,还有谁能劝服路幺幺说出这些?连文彬的临时会议都无法将她的决心拦下。
文彬已有了与路幺幺谈判的诚意,那到底是什么能让他被迫让步到谈判的地步?
——除非这件事的内情影响到了风颂集团的名誉,并在某种程度上能帮衬到陈孟琦。收购大事在上,陈总俨然占尽先机;如果再送一份真相过去,风颂这边无论从舆论上还是经济形势都在劫难逃。
收购近在咫尺,陈总却无暇顾及。
当年与有夏相关的疑点颇多,十余年来在集团潜移默化地引导下,舆论口径逐步统一,本已只需等它永远地沉寂下去。是收购一事让文彬不得不甩出这张底牌,然而在慌乱中,他没有拉紧底牌的引线。
如今引线点着了。
文斌这边微信消息一亮,对话来自陈孟琦。
“我需要弥雅和陆瑶的联系方式,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一天里,让陆瑶到深湾酒店顶层套房找我。”
带红点的新语音发了过来,“弥雅已经解约。经此一役,陆瑶日后也不可能留在风颂效力。你如果想保住风颂最后一丝名誉、让它以良好的形象被兼并的话,就按我说的做,我会保住你最珍视的颜面。”
“弥雅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将文档拷贝给她。那个时间里,我家有了些情况需要钱……”
拷贝?“三十原罪”将原文拆分得极细,条分缕析的对比;如此大的工程能在完结后三天内整理出来,竟是因为拿到了原文的缘故——她写一点,背后便有人拆解一点,甚至于细致到她每一条具体的灵感来源都找得到。如果她抄得明显,全文哪至于让人肢解到这个程度,才仅能找到一丝相同?
“有夏去欧洲前,她不知道自己的电脑里被下了病毒……那一个文件夹里只要有更新,这边就能同时看到。之后只要抢先于有夏发表,一切就天衣无缝了。不参加作者大会正好是一个契机,她完全不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
病毒?这倒有点印象。临行欧洲前,专用来写作的电脑的确开始频繁跳出些垃圾网址与广告。她以为电脑到了年限,却从未怀疑过那块被路幺幺拿到集团拷贝影视合同的U盘。
“大纲重合”事件的经过便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戏剧不已。
又是背叛的戏码。
艺术来源于现实。
“我知道有夏炒作,我不否认,当时我就是觉得她是不正当竞争,觉得只要外界热度够高、能把她轰出网文圈也算是一种惩治不正当竞争的正当行为……”
炒作?是指阿茶与弥雅买通稿后给她带来的负面热度?“走黑红路线”这话是文彬提的,却在会议当场被有夏回绝。试想她若要炒作,为何要从负面着手?学学弥雅买些“博学”“清高女神”的人设词条不好么?
“我也是年轻,她和我一样大却又傲人的成绩我挺不甘心,我现在也是很后悔、非常后悔……”
年轻?《仙谶》完结时她不过二十四岁出头,作品热度却已势不可挡;哪怕到十年后的今天,一段相关长文都能引爆热搜。当年的热度与地位是有何等之高,可想而知。
然而,年轻气盛却从不会是掩盖卑劣的借口。她可以理解陆瑶身为同龄人却一事无成的懊恼,也可以理解阿茶写作多年却乏人问津的苦闷,更可以理解弥雅从出生领衔到硕士毕业却第一次遭遇困挫的难堪
——她可以理解所有一切,却不会原谅任何一个。
消息来自袁雅涵,“冯姐说书湘的热搜不撤自降,你就先委屈挂两天。”
陈总思索道,“热度太大其实不好处理。但这热度于我于集团都有益,那不妨让她挂着。困扰书湘已久的抄袭事件也可以受点借鉴,让谣言不攻自破。”
了解事件始末后的二人倒是格外轻松,转移了话题闲侃其他。
袁总:“你也算是帮了书湘一个大忙,从第一次拍摄开始到现在,澄清了两年都没什么效果的事终于迎刃而解。”
陈总:“借力打力而已。书湘的合同应该快到期了,你们寰亚手底下也有文学业务,不妨问问她愿不愿意过来。要不然日后受洪熙那边新合同影响,跑都来不及。”
袁总:“帮忙把话带到。长文里说你是07年中旬签的合同,你当年强行解约代价不小吧?”
陈总:违约金赔付了二百多万。当年为了撤出来,代价自然少不了。决定离开时就已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了。”
袁雅涵:“?”这次是手动打字。
风颂合同上注明违约金是取总收益的百分之三十,这意味着当年有夏的总收益将近六百万。十余年前便有百万高收益,难怪有夏无论是换工作还是换领域都可以走得决绝又潇洒。
或可言之,有夏宁愿多掏两百来万也不愿意再等半年——等到0012年的七月底合约到期。由此看来,那些事伤人之深,可见一斑。
陈总:“书湘的《南风行》签了三千万,现在的IP价值照比当年更盛。”
语音方才发送,一个电话便打了进来。
陈总按了免提接通。
电话那边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今天下午一点。”
陈总盯着那串电话数字出神,良久,方才慢条斯理道,“原来文彬准备开会时,你就已经在飞机上了。你居然有胆量抖搂出当年内情,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有夏,你谬赞了。我有我的考量,根本不是为了你。见面说吧。”
“深湾酒店见。”
是陈总等候在先,现在又亲自来给她开门。
“好久不见。”
路幺幺点头接话,倒是圆滑,“陈总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