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雁点青

1、夏夜

　　这是一个寻常的七月。

　　田地里的稻子如往年一样按时成熟，且长势喜人。

　　又是一季老天爷赏脸的丰收。

　　再过几天，就是笑笑五岁的生日。

　　他期待了很久，想要吃到奶奶许诺的糖水荷包蛋，想要玩到爷爷答应的木头小水车。

　　现在，吃完早饭，爷爷带着镰刀，奶奶挎着装午饭的篮子，要准备出门去地里上工。

　　笑笑家承包的地离家里有一点远，爷爷奶奶想要节省一点在路上的时间，争取今天把剩下的稻子割完，所以中午就不回来。

　　村子里没有钱，不能像邻村一样买一台钢铁机器，咻咻咻，一天就将地里的稻子收完，得靠大家伙自己赶着下雨前抢收。

　　笑笑被托付给邻居家的桂花姨，可是桂花姨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又被桂花姨托付给柱子哥哥。

　　柱子哥哥和他的小伙伴们，在午饭后，开始探讨下半天的行程。

　　最后，他们决定走远一点去山里探险，去看看村庄外面的世界。

　　平日里，柱子哥哥和他的朋友们从来不带着笑笑玩，因为他们已经是七八九岁的大孩子，而笑笑，他还是个四岁的小孩子。

　　“好吧，今天就带你一起玩。我们现在要带上吃的和武器，去大山里探险！”
　　大牛作为所有孩子的领导者，皱着眉头接受笑笑加入他们的探险队。

　　村庄的后面，有一些小山岭，不高，但是连绵起来却很广大，还长满了各种树木。
　　这就是他们要探索的地方。

　　现在是夏季，路两旁的树冠都郁郁葱葱，遮住小路上方的天空，连同烈日和暑气一并挡住。

　　知了在不停地叫唤，还有不知名鸟儿的清脆啼鸣，间或夹杂着几声清楚的“布谷”声。

　　等到秋季的时候，这就是一座富饶的山。

　　山上的野蘑菇野板栗野苹果野梨子都长成了，经常会有村民带着竹筐进山找些山货。

　　到了秋末，不仅动物们会抓紧囤积冬粮，有些伯伯叔叔也会组织起来，进到山里去打些野兔野鸡或者什么鸟，给家里的餐桌上添一两道菜。

　　曾经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但是现在，却没有这样的限制。

　　笑笑的小脑袋瓜是弄不清楚为什么就这样变化了，不过，他却喜欢这样的改变。

　　走了好一会儿，才正式上了山路。

　　笑笑有点累，他还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子。

　　但是，听哥哥们讲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感觉很兴奋，那是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大孩子的世界。

　　“我听我阿妈讲，曾经还有个叔叔，带着人，打回来一头大野猪。野猪有那么大那么大，村子里每个人都吃到了野猪肉！”

　　“那野猪肉香吗？会比糖水荷包蛋还好吃吗？”笑笑想象不出来野猪肉是什么味道的。

　　“当然香啦！糖水荷包蛋怎么比得上野猪肉。笑笑，你就是个小傻蛋。”

　　“我们今天会看到野猪吗？我也想当打野猪的大英雄！”六水捏着手里的弹弓问道。

　　“只要我们走得够远，肯定能看到。”大牛哥说道，“看，鸟窝！”

　　小伙伴们顺着大牛哥手指向的地方看到一棵树，树下有一个小小的、翻过来的鸟窝。

　　呼啦啦，全围上去。

　　他们将鸟窝翻过来，只见地上躺着几枚小小的、有着花斑的鸟蛋。

　　托厚厚的小草的福，鸟蛋还都完好无损，没有摔碎。

　　笑笑将鸟蛋托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鸟蛋轻微地晃动几下。

　　——这是一只快要破壳的小鸟。

　　其他小伙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我们把鸟蛋带回去吧，我听根子叔叔说，鸟蛋可以煮汤喝。”

　　“真的吗？鸟蛋里现在有小鸟吗？会不会像鸡蛋一样，打碎了就是粘乎乎的水，什么都没有。”

　　“你瞎说，鸡蛋碎了里面明明会有小鸡崽出来，鸟蛋里肯定也会有小鸟崽。”

　　“我没瞎说，我上次看我阿妈打鸡蛋，她连着打碎三个蛋，一个鸡崽都没有！”

　　“你把它打开不就知道了。我们可以打开一个看看有没有小鸟，再把其他的带回去煮汤。”大牛哥一锤定音。

　　“但是这样，鸟妈妈回来看不到她的小孩子，会很着急吧。”笑笑提出反对意见，并把六水伸向鸟蛋的手挡开。

　　这一下可不得了，炸锅了。

　　“笑笑，你真烦人！路上就你走得最慢，总是要大家等你，不然我们现在都已经走到山里面去了。”

　　“就是，笑笑。你总是看树看得停下来，它们不都长得一样吗，有什么好看的，总是要大牛哥提醒你跟上。”

　　“不就是几个鸟蛋吗，有什么大不了，不跟家里的鸡和鸡蛋一样，就是要被人吃吗？”

　　“不一样，这不一样。”笑笑呐呐说着，可是到底为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他固执地趴在地上，用身子护着那几枚小小的鸟蛋。

　　“好啦，你们别吵啦，我们是要进山探险的，现在几个小鸟蛋就耽误这么久，还怎么继续走？”
　　“笑笑，起来，我们不拿鸟蛋了，走吧。”
　　身为二把手的柱子哥哥也很有威望，他一发话，小伙伴们都安静下来。

　　再往前走，岔路口越来越多，每一次，大家都随意选择一个就又继续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底经过几个岔路口，前方突然出现一片白色的树林。

　　“啊，是梨子树，这个我认得！你们看，这个树上还有小梨子。”

　　“我们摘几个下来吃吧。”

　　“可是它长得好高啊，爬上去也够不着。再说，现在梨子还没成熟呢，没成熟的梨子，涩嘴巴，难吃。”

　　“你们看那是什么？”又有人发现有趣的东西。

　　又是呼啦啦，一群人围过去。
　　除了笑笑。

　　笑笑盯着树梢上的白梨花，看入了入迷。

　　一小朵一小朵的白梨花团簇起来，就变成一大团一大团的。

　　再来一阵风，那一团团抖动几下，就抖下来好多好多花瓣，下了一场香香的花瓣雨。

　　这是一些人懂得的浪漫，也是笑笑知道的美丽。

　　终于，笑笑也动了，他也朝着那边跑去，跑近才发现，那是几间破房子。

　　从正前倒了半边的门进去，两侧是一排也塌了半边的厢房，厢房里还有土坑。

　　几根倒下来的柱子上，勾着破得不成样子的幔帐——准确来说是碎布头。

　　正前是一间大一点高一点的房子，正中摆着一个破破的木桌子，桌后还有一个略高些的高台，地上散乱着两三个蒲团。

　　穿过这间房，后头又是相似的三面厢房，不过，左边那侧全塌了，只剩下个架子还看得出这曾经是间房。

　　从倒塌的墙壁出去，转个弯，笑笑刚好可以看见，哥哥们在前方又一个转弯处消失的背影。

　　走了几步，他一屁股坐下来。

　　他真的太累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响。

　　笑笑想着，他就休息一小会儿，马上就起来。
　　然后，他就有力气，可以很快追上柱子哥哥和大山哥哥他们。

　　可是，笑笑真的太累了，不知不觉，他依靠着墙根睡过去。

　　天渐渐暗下来，鸟妈妈也归巢了，大概已经发现她掉到树下的孩子。

　　而看着天色渐晚，离开破房子后越走越快的孩子们，七转八转，竟然从另一条路下了山。
　　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被前来找熊孩子的阿爸阿妈，一个个提拎着耳朵带回去。

　　阿爸阿妈们还以为孩子们在村子里安全着，直到下工回来，才发现他们胆大包天进了山。

　　“柱子，我家笑笑呢？”
　　笑笑的爷爷奶奶连镰刀和篮子都没放下，从地里回来就直奔这边来。

　　“哎呀，坏了！爷，奶，笑笑他现在，他现在，可能、可能还在山里。我们刚才走得有点急，就，就......”
　　柱子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他在回来的路上时，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件事——他把笑笑给弄丢了！

　　“你这倒霉玩意儿，你怎么能把笑笑给弄丢了呢，他还那么小！”
　　桂花婶一听柱子说的话，肺都要气炸，这倒霉孩子！
　　“叔婶你们别着急，我这就去找村长，请他带人去山里，马上给您把笑笑找回来。”

　　奶奶一听笑笑没回来，腿就软到站不住，靠在爷爷身上抹眼泪，“我的笑笑，这可怎么办哟。”

　　爷爷扶着奶奶，眉头深深皱起，哑声问道，“柱子，你是啥时候发现笑笑不见的，在啥地方啊？”

　　“就山上，我也不知道哪，有一片梨子树林，还有个破庙。就那块地儿，就走着走着，我就没看到笑笑了。”柱子拼命地回忆。

　　“你们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该让狼把你们这群娃娃都叼走吃掉！平日里让你们不要跑太远玩的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啦！”
　　闻讯赶来的村长一听柱子的话也着急了。

　　山里打下来一头大野猪是真的，有狼叼过孩子也是真的，夏夜里有蛇出没更是真的！
　　越往山里去越危险，这群孩子已经跑得很远了。

　　村子里的青壮年，被村长用最快的速度召集起来。

　　火把煤油灯手电筒，锄头镰刀钉耙，能拿的能用的都带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山。

　　而爷爷奶奶互相搀扶着回了家，洗干净手，又准备了一盘好看的果子。

　　他们从床头的柜子里打开一个小暗格，暗格里有个被偷偷藏起来的小人像。

　　他们将果子放到跟前，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香炉，点了三炷香。

　　-
　　笑笑是被一阵钟声吵醒的，一阵听起来特别悠远、沉闷又庄严的钟声。

　　钟声连着响过好几声，接着是人声，循着一段韵律，诵着听不懂的话。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夏夜里的梨花林比白日里的更美丽。

　　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一朵朵梨花似乎都在发着光，花朵边都有一圈小小的光晕，一层一层向外。

　　树下的草丛里，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飞舞，亮晶晶，轻盈盈。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呢？”突然，有一个穿着黄色长衫、光脑袋的叔叔在笑笑面前蹲下。

　　“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回家。”面前的叔叔看起来很善良，很温和，让一个人的笑笑慢慢没那么害怕。

　　“来，我带你出去吧，牵着我的手，好吗？”叔叔伸出手，牵住笑笑胖乎乎的小手，站起来，带着笑笑往前走。

　　走了几步，笑笑回过头，发现原来在那些破房子的地方，出现了一座金光闪闪的房子。

　　金色的琉璃瓦和帷幔，金色的大门和柱子，朝里望去，正中房子里的高台上出现一座金光闪闪又高又大的人像。

　　桌子上檀香袅袅升起，上面还摆着几个盘子装着苹果和梨子，似乎还有些好吃的糕点。

　　地上的几排蒲团上，都坐着穿着打扮和这个叔叔一样的人，他们手上捧着书，一起读着笑笑听不懂的句子。

　　屋前，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他看起来比笑笑爷爷的年纪都要大。

　　相比于其他叔叔们，老爷爷多穿半件红色的还有小亮片的衣服，他笑着朝笑笑点点头，手上拿着一串木头珠串。

　　院子里还有一口大钟，一尊萦绕着烟雾的香炉，那么大那么大，都和站着的那个爷爷差不多高。

　　“你想进去看看吗，笑笑？”叔叔低下头，问怔愣的笑笑。

　　“可以吗？可以吗!”笑笑跳着脚步问。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这里是灵云寺。”

　　“灵云寺是什么地方？一直在这里吗？为什么爷爷没说过呢？我白日里见到的，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白日里它是破破的小房子。”
　　笑笑叽叽喳喳，比小鸟还要吵闹。

　　“灵云寺就是灵云寺，它一直在这里，已经有三百年了。”牵着笑笑的光头叔叔，耐心解答他，“白日里当然不一样啦，现在的灵云寺，只有在晚上，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

　　“那笑笑是有缘人吗？”

　　“是啊，笑笑是有缘人，笑笑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短短一段入门的路，笑笑接连抛出许多问题。

　　“那，那些叔叔是在做什么呢？也像大山哥哥一样做功课吗？难吗？如果做不完会被阿爸打手心吗？”

　　“对，他们也在做功课。只要认真做，功课就能做好。”
　　“但是，叔叔们的功课是做不完的。因为啊，当叔叔们学完一个问题，以为有了正确的答案，过一段时间学习得更多，却发现之前得出的答案是错误的，或者说，不那么对。”

　　“这样好累哦。”笑笑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上学真的好难，功课怎么会做不完呢。

　　“也不算很累，这是叔叔们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只有踏踏实实地学习，才能一天更比一天精进，才有更大的可能……”

　　“笑笑，你该回家了。”一直注视着他们的爷爷，对走完院子一圈的笑笑说道，“回去吧，笑笑，爷爷奶奶很担心你。”

　　“那我以后还能来玩吗？这里好漂亮。”笑笑睁着大大的眼睛问。

　　“会的，有缘会再见的。灵云寺一直在这里，从来没离开过。”老爷爷这样答道。

　　“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叫笑笑？”笑笑迈着腿慢慢走着，突然想起来自己从来没告诉过叔叔他的名字。

　　“就这样，就知道了。笑笑是个好名字，笑口常开，好运自来。”

　　“我爷爷也老是这样说，他说，这句话，是他小的时候一个爷爷告诉他的。”

　　“那后来呢？”光头叔叔问。

　　“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爷爷啦，还有一些很善良的小叔叔，他也都再也没见过啦。”
　　“爷爷说，是因为他们的家被毁，被迫离开这里。他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走着走着，就走出这片梨花林，站在这片地势较高的地方，可以看到山下渐渐有火光向上快速而来。

　　“笑笑，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爷爷马上就来接你啦。”叔叔停住脚步。

　　“笑笑——，笑笑——，你在哪——”

　　“笑笑——，笑——，找到啦找到啦，笑笑在这，在这！”越来越多人快速地冲过来。

　　村长一把抱起笑笑，“笑笑，还好你没事，没有被狼叼走，也没有被蛇咬。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哥哥们转头回来吗？”

　　“不是哦，村长伯伯，是一个叔叔带我走到这里的。看，就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叔叔，叔叔，你要回去了吗？” 笑笑小手指着转身离开的叔叔。

　　“哪里有个穿黄衣服的叔叔，小笑笑，你迷糊啦。”

　　“村长伯伯，真的有，但是叔叔走得好快哦，一瞬间就看不到了。”

　　“好了笑笑，你只是做了个梦，现在我们该回家去，爷爷奶奶都等急了。”

　　“村长，我们快走吧，山里越来越危险。”村民们在冷风中催促道。

　　“好。”村长点点头，组织着人归途。

　　“这里明明很亮很亮啊，梨花会发光，那么多那么多梨花，把这块地方都照亮啦！”

　　村长伯伯并不将笑笑的话放在心上，只以为笑笑是见着月亮将梨花照亮了，误以为梨花会发光。

　　他指挥着众人抬起被蛇咬伤的两人，聚拢着火把和队伍，驱散可能在暗处潜藏的狼，下山回家。

　　但其实，今天晚上没有月亮，特别特别黑。
　　不然，他们也不会找笑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

　　笑笑回到家后，又向爷爷和奶奶讲述他看到的一切。

　　会发光的梨花，金碧辉煌的房子，穿黄衣服的叔叔和多半件红衣服的爷爷。

　　他讲得好认真好细致，想要爷爷奶奶相信他，不要和村长一样以为他在说胡话。

　　爷爷奶奶不像村长一样敷衍，他们只是相视一眼，然后问笑笑，“笑笑，你觉得呢，你觉得自己是真的见到了吗？”

　　“我觉得，我真的见到啦，黄衣服的叔叔牵了我好大一会儿呢!他的手暖暖的。”

　　“那就是见到了。”

　　“笑笑，该睡觉啦，爷爷给你讲故事。”
　　爷爷拍着笑笑哄他入睡，又给他讲起那个讲了好多遍的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带着一群小和尚在修行。这座庙，是爷爷小时候玩耍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