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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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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节庆,幽都主街熙熙攘攘,行人或挑选礼品,或采买食材,寒暄闲谈,讨价还价,到处热闹非凡。
不过,一墙之隔的无常府内却不闻喧闹,唯有飞鸟偶尔掠过窗棂时的振翅声。
谢必安无声抚开一副画卷。
更早时,无常府的大门外莫名出现了一个精致玲珑的锦盒,内里除了这张画纸外便再无他物,众鬼吏不解其意,只能上递白无常参详。
卷上遍布各色时断时续的潦草墨痕,与一张随意涂鸦又无心丢弃的废纸无异,只是画纸一角有行短短题字惹人留意:
欲得醇醪,此为路观。
书写者并未刻意规避平日被对方熟知的字体,阅观者自然也也洞然明了于心,而且这故弄玄虚的手法,除了判官府那位高深莫测的上峰,地府中也再无他人了。
谢必安想起,近来的确曾听说判官府得了一坛人间祭飨的好酒,只是连日案卷甚多,还曾未得闲前去叨扰,不想对方已然料敌机先,快一步落子。
这是新局,也是邀约。
其实往日里,他们便时常对弈,长久以来双方互有胜负,输棋者或替对方打理公务,或是让出古玩珍奇,赌注不一而足,但对彼此而言,重要的并非输赢或者赌注本身,毕竟被地府桎梏的漫长岁月如烟波古卷,偶尔也需要添补些许灵动的色彩,才不至于失了生趣。
不由得惹起玩心,多日伏案的困乏随之一舒,谢必安再仔细翻看画纸。
其实他也曾在各色传奇话本中见过将藏宝之图化整为零的桥段,眼前此题也不算新奇,略加思忖后,他便找到其中关窍。
白无常按照线条的断点将画纸折叠,逐渐堆叠为一个立体的山形,时断时续的墨线串联为山体的轮廓,一笔墨迹尚新的标记指向山巅。
那便是置酒之处。
***
天色欲沉时,某个白衣人影来到一处人迹难至的山峰下,举目仰望,唯有立壁千仞。
虽然深觉这地方选得有些刻意,但也确实是那位老友的风格,毕竟如果不是见到自己吃瘪,对方又怎甘心将珍藏拱手相让。
谢必安默然一笑,随后收敛思绪,凝神纵身,轻盈的踏到一块突出的岩尖上,然后单手攀稳岩壁,又向下一个立足处腾挪而去。
山林寂静,一袭皎白的光影飞速划过山壁,如同利锋斜掠,所经之处偶有碎石稀落坠向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谢必安觉得气力已耗损大半,所幸终点也逐渐接近了。他飞身踏过最后一处落脚点,不料身体却忽然失重,足下一空,那踏定的方寸之地猛然崩碎。
剑光一挑,快不及瞬。
谢必安手握剑柄,用力将霜雪插入山壁,在下跌了数丈后,终于止住了坠落的势头,剑刃也在山壁上留下一道深长的刻痕。
哎,大意了。
觉得有些懊恼,他内劲再运,借剑身支撑重新腾身而起,衣袂翩飞间,已然稳稳落于崖顶之上。
***
檀香袅远,茶盘横卧,周旁摆放了几色果品,崔珏惯弹的七弦琴斜靠案旁,风中还有未及消散的余韵。
布局机深的始作俑者正在怡然品茗,见到来者,便好整以暇的为他也挪开一个空位。
“不愧是白无常,这点关窍果然难不住你。”崔珏的余光留意着对方白衣上沾染的尘垢,意味深长的说道。
“赞谬了。”谢必安拍拍灰尘,坦然落座,然后端起东道主早已备好的茶水。
“茶不错。”
“茶只是中等,是泡茶的人高明。”
在心底为对方的厚颜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谢必安维持着基本的风度但也略有不满:“我一路举步维艰,崔判官倒是以逸待劳,竟在此做壁上观。”
“传闻白无常轻功卓绝,崔某难得见识,以不凡之技换取不凡之酒,恰如其分。”
谢必安轻哼一声:“那酒呢?”
崔珏守诺,从案台下小心挪出一个古朴酒坛,甫靠近,便嗅到有异香隔着完好的泥封悠然而出。
“看在好酒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谢必安满意的挑开封口,毫不客气的满酌了两杯。
白无常向来豪饮,一仰首便杯盏已尽,崔珏则酒量欠佳,只浅浅尝了一口,也品得出不俗。
“你是行家,觉得如何?”崔珏问道。
“论绵甘净醇俱是上品,还有些人间烟火气,难得。”
崔珏颔首,忽而又听到对方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最难得的是,崔判官能找到这么个刁钻的地方来喝酒,为了刁难在下也是煞费苦心。”
“哎,谢兄此言差矣。”崔珏目光向下示意道,“此地居高临下,正好可俯瞰整个幽都,本是特邀谢兄共赏,何来刁钻?”
谢必安狐疑的探身回视,他来时未曾留意,再细观,果然苍山孤邈,红尘百态,尽收眼底。
有商贩结束了一天的奔走,在家门前放下货担,擦着汗滴稍作休憩。
有农户坐在田间地头,饮着妻子端来的羹汤,眉目间尽是温存。
纵然民生多艰,命途多舛,但众生依然能够在六道轮回的夹缝中安享片刻自在,在天道无情的翻覆中稍得喘息。
这也许,便是他们生前曾盼的靖平愿景吧。
“算你所言不虚。”谢必安诚心附议。
“此地我偶然发现的,还无他人知晓。”
“所以…你就时常来此喝茶偷懒?”
“何必说得这么不雅,只不过是为难时来此舒缓罢了。”
“能让你为难,也是少见。”
“上下掣肘,力有不逮,都是常事。”
“上界屡屡插手阴司中事,我也大致知道一些。前几日天庭明令上押的那个魂魄,听说已上报魂力不支飞散而亡。”谢必安顿了顿,继续说道,“实际上,你把他留在幽都了吧。”
崔珏浅笑道,“白无常形似纵情不羁,实则洞若观火,不简单。”
“其中有冤屈,难免多留意一些。”
“彼此彼此,同为有心之人。”
“那我就卖你个人情,此事不传六耳了。”
“啧,毕竟不能像白无常一般,当年在众目睽睽下直接放走游魂,最后人没救到,自己反而被关了好几个月要我费尽周折才救回来……”
“哎旧事休提啊休提,就算我们扯平了……”
看到对方一脸尴尬却又敬谢不敏的表情,崔珏不禁流露笑意。
其实,他在三界中的人情世故不算稀落,论知交,上至九天碧落下至黄泉地府也可算林林总总,但能够相知至深的,却也寥寥无几。
长久以来,那些真正的心思通常都被掩盖在阴司判官这一浓墨重彩的表象之下,外观稳然无波,实则暗涛迭起。
不过,他对眼前这位少年,或是与旁人不同。
或是源于因缘际会的意兴相投,也或是因为,他们都曾是深受世道不平所害的人,对为人之苦都有切肤之痛,所以才对这芸芸众生较他人更多了一分不约而同的恻隐之心。
只是,那人生性重情,又年轻气盛,行事总是欠些稳健,难免惹起祸患。好在地府阴官寿数绵长,在这条路上,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慢慢磨砺。
崔珏默然思忖已远,心头也微有暖意,忽而听到对方又问道:
“对了老崔,你不会轻功,是怎么上到这里的。”
“取了一些机巧。”品了一口陈酿,他悠然答道,“我造了一个阵法可从判官府直通此处,方便随时来往,也省下不少脚程。”
“………”
“如何?”
“怎么不早说?我可是差点掉到悬崖下面去。”
“说了白无常岂不是少了移步易景的乐趣?”
“这种乐趣还是留着你自己享受吧,下次换我走捷径,你去慢慢爬山。”
“年轻人应当多多锻炼哦。”
“老人家就自己省省心吧。”
言语上的你来我往,也让夜风轻快的随之时停时续,杯箸交错间,两人酒意已酣。
崔珏难得的意兴盎然,无意间较平日饮得更多了一些。交盏愈频,他也慢慢觉得目光不稳,眼前谢必安的形貌也逐渐模糊起来。
恍恍惚惚,不知是谁的酒盅失手掉落到琴面上,扣出一声弦震。
有什么东西被猛然震裂,而后迅速如流沙而逝。
崔珏心头不觉大动,酒意顿时去了大半,神智也清醒了六七分。
他用力再眨了眨眼。
他眼前,只余一盏空杯。
但再无一人。
***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连是何年何月都已模糊,如今再回首,满眼物是人非,徒留满地萧索。
大约是因为,他在相同的地点和相同的夜色下偶然再重开了当年的那坛老酒,心念炽烈,才能在半醉半醒间再见到当年的那个人。
崔珏轻抚因岁月而斑驳的酒坛,旧事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在那场邀约后不久,他本寄予厚望的友人便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劫数。
几经波折,白无常决然抛下一切携爱侣出逃,被判撤除神职,魂飞魄散而亡。
当年他的种种隐忧,终于一语成谶。
虽然事情发生时崔珏未能亲至,但事后的种种迹象还是印证了他的推测。
他明了,那个人做了至情至性的抉择,坚持了一往无悔的任性。
他无意论断,也无心评判,人心的倾斜,本就无法强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取舍与执着,不是用“得失对错”四字便能轻易衡量。
只是,他拥有的本就不多,而今又失去了一位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在那许许多多已不可弥补的遗憾里,再添了刻骨铭心的一笔。
凄清夜风中,崔珏酌满了空杯,对着虚无慢慢一敬,而后撒于黄土之上。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他所选择的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注定此后只能孑孑独行了。
虚实交错间,崔珏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潇洒的少年。
一言一语,一笑一嗔,徙倚云日,裴回风月。
只可惜啊,那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