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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海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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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谷记得那夜起初的一切。
他们带了宋妍平时买菜用的小竹筐,一柄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小铁锹,王书俞甚至在半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佛塞到王青谷的手心。
“爸爸?” 她问。
“好好收着它,谷子。这是爸爸的爸爸送给爸爸的,它能保佑你平安幸福,得偿所愿。”
小小的玉佛沾染了手掌的温度,系着红绳落在王青谷小小的手心。
沙滩上静谧又黑暗,翻涌的潮水有节律地拍打着沙滩,送来脚下股股痒意。唯有天边一轮弯月并几点疏星洒下一点光芒,王青谷低头只能从拖鞋的洞里看到自己的脚指甲盈盈泛着点反射的月光。
王书俞没有一上来就去挖螃蟹。相反地,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旧报纸,招手让王青谷过来和他一起坐。
他们坐在礁石顶端,海风将王青谷的丸子头吹的有点松散,乱糟糟的头发和沙子糊了她一脸。
“谷子。”
“怎么了,爸爸?”
王书俞沉默良久,久到王青谷以为她听错了的时候,才又沉沉开口。
“谷子想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以后?”
“嗯,等我们家谷子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呀?”
“我……我想做一只猫!这样就可以爬上最高的山,看到最远的地方啦。”
王书俞一愣,唇角划过一丝苦涩的微笑。
“与其在这里看到最远的地方,谷子想不想自己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在哪里?”
“在海的那一头,山的另一端,镇子外的镇子外,是谷子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那我不要,” 王青谷想也不想就撅起嘴,“我不要离开蔓池!李爷爷,翠翠,月亮还有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我才不要去什么更远的地方!”
王书俞在夜色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很温柔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拎着小筐陪她捉了一晚上的螃蟹。
再之后的事她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自己困得不得了,被王书俞抱到礁石上拿衣服轻轻盖住。
等到再睁开眼时,王青谷是被一种莫名的声音吵醒的。
那是一种直击心灵的震颤,轰隆隆像惊雷,劈开笼罩着生活的一切美好泡影。
她睁开眼坐起来,晨雾弥漫的岸边赫然一艘轮船,汽笛的轰鸣震耳欲聋。
“爸爸!” 她尖叫起来,很快捕捉到甲板上熟悉的人影。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岸边,贝壳和沙砾刺破了脚掌,冰冷的海风吹得她泪水横流。
那船太大了,她站在岸边极力抬头也只能看到王书俞的一点身影。巨大的黑影将她兜头罩住,恐惧伴随无助从已经麻木的脚底涌上每一根发丝。
“谷子,” 王书俞看到她,神色露出一点吃惊和懊悔,但很快恢复平静。他仍斯斯文文架着眼镜,双手撑在栏杆上对王青谷大声喊道,“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王青谷本来是个有点犟的性子,哪里听得来这话,泪水全往心里流。她一下下拍着冰冷的船身,指甲抠在金属上发出凄厉的嘶响,被又一声汽笛盖过。
慢慢地,大船喷出黑烟,熏了王青谷满头满脸。她在无尽的泪水和咳嗽中看到王书俞似乎抬手往上指了指。这时朝霞尚歇,抬眼只有一轮苍白的弯月挂在天边,无声俯瞰着王青谷的不幸。
“我一直以为他是让我等,” 王青谷缓了片刻,从脖间一直挂着的红绳上摸出一块和自己体温一样的莹润玉佛,在黑暗中上下摩挲着,“我以为他是要告诉我,等月亮再次圆起来的时候,他会回来,接走宋妍和我,或者留下来或者什么,总之不会就这么走掉。”
慧灵静静听着,如水目光流连在王青谷毫无波澜的脸上。
“后来,沙滩上来了很多人。他们都来围观第一个离开蔓池的人,好像有人拦着我,七嘴八舌说了很多话,我的脑子很沉,已经记不清了。”
“据说我娘知道以后直接昏过去了。”
那个从城里来的,爱着文学和诗歌的男人终究还是离开她了。宋妍早该知道蔓池困不住他,更留不住她的爱情。
两年过去了,三年,五年。王青谷真的爬上了蔓池最高的山,坐在最高的屋檐上看到了她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前面是望不到头的海,后面是一座接一座的山,山下是模糊的灰色村落,永恒地连接下去,组成她生命中所有的地图。
她开始等。月圆的日子,下雨的日子,柿子打霜的日子,阳光温暖的日子,她爬上最高的山巅举目远眺,却从没有等到过一艘船。
宋妍似乎把他忘了。几个月前,她昨日重现般地遇到一个从“外面”来给蔓池的老人处理丧事的男人。她把他带到家里;她对王青谷说他们就要搬家了——跟这个眉眼和他很像但又不及他一分温柔真诚的男人。
“最近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宁愿丢下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王青谷闭眼轻轻道,任自己靠在慧灵肩头,“但是我怎么能跟他们走呢。我还要等他,他会回来的,对么?”
还是说,我只是不愿意承认他其实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佛堂静谧无声,泥塑的佛像从上往下俯视着他们。神灵不发一言,女孩沉沉睡去。
慧灵缓缓抬手描摹王青谷低垂的眉眼,在一地月光中为她轻声念起心经。一旁的小烛已经快要燃尽,微弱的烛火映照出滴落地面的一滴水渍,很快洇开,很快消散,很快融于蔓池的无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