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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诡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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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坠入了泥沼。
那就让泥沼与我一同坠入泥沼。
我梦到我叔杀人了。
他就穿着平日里慢条斯理地看书时穿着的衬衫,金边眼镜滑落到鼻尖,一排血点斜斜从左鬓飞到右颊,眼神森然。
他在被拘上警车的时候还再回头冲我笑。
大火冲天而烧,手铐清越的声响窸窸窣窣,耳边漫过熟悉的童谣。
“风儿摇,雨儿飘,青苔不败花不老......”
我叔......怎么会杀人呢......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真是个诡异的梦。
“当罪恶导致善行,那就是最大的救赎——”收音机中催眠似的男中音伴随着嗤啦的电流声戛然而止,密林中葱郁的风带着潮湿的气味凛冽的钻进车窗,像初夏雷雨中的花。
戴着眼镜的男人侧脸棱角分明,安安稳稳地坐在副驾上,手指拨弄着复古的老式收音机,突出的腕骨从衬衫底下露出来,肩背挺得笔直。
我打着方向盘在孤零零的“L”形公路上来了个急转,靠边停了下来,转头对右边的人说:“困死我了,You take control.”
他透过镜片鄙夷地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我记得我好像没领养个中二的智障回来。”
我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心道被迫上青藏高原的人难道不是我吗?怎么好像你有理一样?
微风扫过领口,我裹了裹外套,摁亮手机。
22:18
我,窦初,初始的初,今年大二。
副驾那个刻薄鬼是我叔,准确的说,是我养父。
他领养我的时候年纪尚轻,自己保证生活都够他喝一壶了,不知从哪里生出的闲钱闲心要领养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儿子”——也就是我。
他那时人总是很张扬,刚把我从孤儿院带出来,就把我遛到旁边的小公园里,心血来潮的要我喊他爸爸。
我坐在长椅上,不忍卒视地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吐槽道:“你签领养单的时候我看到你那狗爬字了。”
接着我一字一句地叫他:“窦、清、朗先生。”
我叔无奈的笑笑,来了兴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在枣红色长椅的另一头折了一枝野花递过来:“叫叔也行。”
我接过那支蓝色的花,攥在手里揉皱,花瓣上洇出斑驳的深色液渍。
我松开手,任它掉落在地,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窦叔。”
他起身露出了那种少见的、温柔的笑,对我伸出一只手:“走了。”
我心里一动,晃着短腿犹豫了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虚虚的握住了那只手,忽然不由自主地用小孩子特有的忐忑语气问道:“叔,我有家了吗?”
他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你只有你叔。”
那年我十岁,无家可归,也一无所有,除了我叔。
我把烟点燃抽了一口:“你自己不就是个中二的闷骚吗?”说着又匆匆掐了没抽几口的烟,换到已经空开的副驾上:“闷骚何必为难智障呢?”
他低笑一声,发动了引擎,我靠在椅背上看窗外星朗月舒的夜空。
似乎有汽笛声透过夜色传来,消散在群星里,车头的灯光打出去,直指向前方的山峦。
我偏过头去看我叔,他衬衫的扣子系得规规矩矩,很专注的样子,像烟火里的谪仙。
印象里我叔总是这样一丝不苟的样子,尽管我知道他自理能力基本为零,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盲活选手,并且经常感叹他能一个人活着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或许是小孩子恶劣的天性使然,我总是看不惯这样整洁的他。
我用红色的马克笔在他的白衬衫上胡乱涂鸦,剪断他在窗台上养的吊兰,在他白净的手背上留下鲜红的指甲印,,以及弄乱整齐的书籍和水杯。
我叔从来不生我的气,他只会垂着眼把乱象整理好,甚至偶尔会对着手背上的血迹冷冷的“反讽”干得不错。
我成长的飞快,到了初中,他忙于应付毕业和实习以及书店的雏形设计,经常会忘了时间,干脆交了寄宿费,打包把我囫囵塞进学校里。
我仗着自己成绩好变本加厉地翻墙上网、夜不归宿,用教室的多媒体放AV,在操场上用足球砸碎寝室的窗玻璃,用生石灰和白磷点着垃圾桶里的废试卷。
而老师只叫我叔来过一次学校,就再也没遂了我用这种手段博得我叔关注的愿。
我站在我叔身边听他对老师侃侃而谈:“不论是学识修养还是人格,都不是管能够改变的,自己内在的这些东西就像唯心主义学说里的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需要从根本上改变。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是自己的,个中酸甜苦辣只有走过了才能知道,而选择怎样走过,是孩子们自己的事......”
这是下次再不想来了吧。
我动脉中涌出一种微妙的失落来,堪堪悬堵在心间,化作一块爹不疼娘不爱的疮疤:他似乎并不想为了我麻烦自己。
我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心道:尽是歪理。
我知道他这套说辞很完美,因为即使是老师也让他噎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你是窦初的叔叔?我看你应该跟他一块儿出去罚站!”
他末了还留下一句:“我是窦初的养父,通俗点可以直接叫爸爸,不是叔叔。”
我忍无可忍又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出了教师办公室,和他一大一小站在围栏旁反省,他恬不知耻的问道:“我哪一句说错了,为什么要反省?”
大概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大的错误。
我面色不虞地打断他:“别说了,我不认识你......”
紧接着我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丢人!”
他讪讪地笑。
完事之后我该犯事犯事,到最后年级组的老师已经达到了“闻窦初丧胆,谈窦初色变”的复杂心境。
我不是爱犯事,我只是讨厌完美,讨厌既定的轨道和天理人伦,包括依次排列的任何物品。
我只想让它们都变得陈旧、破碎、残缺、或者乱七八糟。
就像是强迫症的反面。
如今也依然如此,只不过想做的事更加大胆、非分和深藏不露罢了。
比如......
拆散那列整整齐齐的扣子让它们滚落在地,或者撕开那件衬衫,任碎布在空中飘飞。
多年试图激怒我叔未果,我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放任自己没事找事,但架不住事来找我。
我窥见了我叔的秘密,
那日夜色阑珊未艾,西伯利亚的风拂过云树与堤沙,从小巷中绕过,穿堂而过。
初三同学毕业后扯皮了几天,凑齐了全班人要包场吃“散伙饭”,定在了大学城附近的丽珠酒店,铁子臭不要脸地灌了我足足七杯,搞得我一个头有两个头大,胃里翻江倒海,摆手示意要去找个旮旯吐一场就匆匆进了洗手间。
“你别给脸不要脸了行吗?”清冷的声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异常清楚地传来,我摒住了呼吸。
我叔的声音,我不可能听错。
“清朗,你听我说......”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霎时五感震荡:怪不得我叔从来不提结婚,怪不得他要领养我,怪不得......
许多往事细细数来历历在目。
“爱说对着粪池说去吧,我赶时间。”
“或者你要我帮你把头摁进去?”
脚步声远去,我靠在酒店冰冷的瓷砖上,吐了口气,心跳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冷汗层层渗出,心耳眼脑中全是一个人的形貌声色。
我低低地咳了一声,蓦然惊醒在千载回还的团圞大梦里,周遭尽是嘈杂与喧嚣。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些依赖的,较劲的,无可言说的,不可名状的感情,还有一种说法叫做——
非分之想。
高中我没再住宿,每天回我叔在天府花园的小公寓,我直觉他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倒是每天住在书店里,颇有些刻意疏远的意思。
我踱步在那个幽深的小巷里,不满的撇了撇嘴,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焦灼,绵延着越过山林,在心田里夜以继日的灼烧着我的山河。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抢钱......也不例外。
为首的精神小伙用黑布蒙了脸,一头黄毛倒是显眼得很:“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旁边戴着耳环的“环哥”昂首挺胸的附和:“对对对!把钱交出来!不然可没好果子吃!”
我身后背后灵似的冒出一个人影:“不然别想离开这个巷子!”
我一脸黑线,嘴角抽搐:这是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我从兜里抽出钱一掌糊在黄毛胸前,伸出手看了眼时间:“够吗?够了麻烦别挡道,我赶时间。”
黄毛自打入行以来大概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让糊了个一脸懵逼,呆滞两秒钟后两眼放光:“把手表也弄下来!”
环哥和背后灵这才回过神,一左一右地摁着我,把表捋了下来。
黄毛似乎认定了我是颗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还想再捏两把:“手机呢?”
我眸光一暗,一脚踹在跃跃欲试的环哥小腹上,他后背撞在水泥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瘫在地上,不动了。
我心急火燎想要回家,一摸口袋,手机不知道让哪个二愣子拿走了。
那是我叔买给我的,屏保是他弹吉他时的逆着光的剪影。
我回头一看,背后灵小哥摁亮了屏幕,愣了一下,口不择言地骂道:“我说怎么不交手机呢,死基——”
我脸色阴鹜,让他把剩下的那个字混着崩裂的牙齿和血沫咽下去了。
我发狠的揪起他的领子,手背上青筋爆出,一拳接一拳的砸过去:“你妈没教过你做人?”
我气得脸发僵,大抵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就只清冷的盯着他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也别把不屑于和傻逼计较的人误当作弱鸡。”
“社会安定点不好吗?”我甩了甩手上沾的血,皱了皱眉。
身旁白影一闪,冰冷的质感刺入肩膀,沿着肌肉的纹理斜向下切,我霎时胳膊一软,刺痛赤裸的暴露在夜空里,血汩汩地往外涌,抽丝剥茧地消耗着我所剩无几的体力。
手机摔在地上,屏幕亮了一下,四分五裂的散开蛛网般的裂痕。
我心中怒火滔天,面上愈发冷静,:“啊,大意了。”
我反手握住刚从我肩上拔出的刀刃,不要命似的抽了出来,眼底干涩,猩红一片。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苏醒了,凶兽嘶吼着驱使着我的身体,我的手颤抖着握住刀柄,干脆利落地反刺了回去。
黄毛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的坐在地上:“你......”
我眼底猩红散开,理智猛然回笼,与黄毛对着摊在地上,活像两张人饼。
我身体里的水分迅速地流失,口舌干得生疼,伤口没结疤,狠厉地撕扯着我凡人的躯体,钝痛源源不断的袭来,眼皮越来越沉,刀脱了手,“呛啷”一声落了地。
我听到我叔气急败坏地吼:“窦初——我养你这么大是没养脑子吗!”
我闭上眼睛,跌在一个温软有力的怀里,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我叔为了我生气了。
“怕什么,至多不过一个防卫过度。”
眼前猛然一黑——
我在黑暗里拼命地奔跑,却凝滞一般的纹丝不动,像被关在滚筒里的仓鼠,徒劳又不知疲倦地凭着本能向前跑。
我终于意识到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时,大滴的泪水滑落脸颊,坠亡无尽虚空之地。我扶住膝盖,大口的喘着粗气,就像在死海上漂浮了太久的旅人,有力无处使。
“无奈”就像是排山倒海的浪潮,很沉,很重,带着不可理喻的,淹没一切的力量,汹涌的迎面而来......吞噬着我的身体机能。
我不由自主的瘫软下来,一时间失去音色声味,被夺走思考的能力。
我想,能在此间风云中岿然不动的人,要么心沉堪压千斤,要么诡辩不可勘破。
平凡人大多两样都不沾边。
包括我在内。
无数零碎的记忆突兀地冲进我的脑海:焦黑的院墙,重物落地的闷响,冰冷的仪器,化学试剂的气味,姑娘的尖叫,还有男人盈满泪水的、发红的眼眶......
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别不要我......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儿吗?”
“才不!你是怪物,怪物才想和你一起!咱们走,别理他!”
幼稚的交谈声在漆黑的梦境里无限放大,3D坏绕似的无孔不入......
一瞬间,生命中的一切似乎都在离我而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叔,你离我太远了......”
我睁眼,看到了小公寓的天花板,整个人都半梦半醒,我叔拖着我的后脑勺喂我喝水,他说——
“不远,我在旁边。”
“别哭。”
厢式卡车剧烈地颠簸着,没有了熟悉的天花板,只是一片漆黑,纯粹的黑,颈侧还在狰狞的疼着,手腕被举过头顶,铐着吊在什么铁质管状物上,由于惯性晃来晃去,撞击声“咔咔”地响个不停,磨得我皮肉生疼。
我的眼睛并没有被遮挡,冷汗顺着我贴在额角的碎发滑进眼里,针扎一样疼。
我看不见了。
车厢似乎很大,空荡荡的样子,脚步声回音与原声交杂,混着细碎的交谈声:“醒了?”
一个粗犷的嗓音低声回道:“醒了,别磨叽,快把他送到‘那个’里面,这是上头的吩咐。”
先前的人牢骚道:“真是搞不懂‘他’抓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崽子有什么用,还送到‘那个’里面,看电影去吗?”
“注意你的言辞,上头的决定不是你我能妄加议论的!”
“那个”是哪个?“他”又是谁?两人走远,大概是汇报去了,声音渐次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听到了我叔的名字。
我数着心跳,尽力让它平静下来用以计时,约莫五分钟后,车头左转,停了下来。
我这才彻底缓过劲来,意识到这件事实:我被绑架了。
那时——
入藏路越来越窄,,就快进入高原的时候,前方蛮横的迎面过来一辆车,见车不但不减速,反而一头撞了过来。彼时轮到我驾驶,见势不妙急忙一打方向,向右一转,左侧向着卡车横在了山路上。
电光火石间,我叔拉开车门要把我拉出去,被安全带绊住,卡车直直撞上了轿车!
我左腿被变形的车门卡住,疼得要命。
火星迸溅,巨大的气浪冲击着,像是要把我的肉体凡胎生生撕成两半。车被激得飘出七八米,车门被打开,一股浓重的□□味扑面而来。
我挣扎着,瞳孔骤缩!
我叔从马路边缘滚落了下去!
撑不住了......我头一歪,昏睡过去,心中尖利地嘶吼:窦清朗——
手铐被解开了,触感冰凉。那两个人拖着我踉踉跄跄地打开车厢门,拖进了一个屋子里。
我胃里一阵翻腾,有点想吐。
我能感到我被绑在了一张狭小的椅子上,手又让铐了起来,憋得我有些胸闷气短。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给他吃药。”
接着我的下巴被掰开,灌进了一口咸腥苦涩的汤汁。
视野中出现了一点亮光,接着闪过一片茫茫的白,很快消失不见,眼前景象出现在眼前,还有些模糊。
我脸色一定非常白,嘴唇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我看见我叔了,隔着一张占满了墙的屏幕。
他被锁链困住手脚,关在一方笼子里,脸色惨白,一柄尖刀抵着他的后颈,血痕斑驳布在他身上,手腕磨破了好几处。
更过分的是,他脖子上套着项圈,另一端扣在笼子的顶端,引绳拉直,迫使他昂着头,裸露的皮肤上甚至有几处暧昧的吻痕,而胳膊上也是皮开肉绽。
我气血上涌,目眦欲裂,心血争先恐后的倒流,又不可避免的焦躁慌张起来。
我浑身僵硬地闭上眼,却有人轻飘飘地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割下他的眼皮的话,你大可以闭上眼睛。”
我思维高速运转:这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想危害我的性命,那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什么呢......究竟是什么!
我如鲠在喉的煎熬着,本就无章的思路被扔进绞肉机一般紊乱起来——
我患有严重的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症。
大一那年,我考上书店“悦兮”旁边的H大,和我叔一起住在书店里,下午没课的时候我叔经常会让我去看店。
悦兮的装修风格复古,檀香萦绕的红木书柜鳞次栉比的排列着,椅子雕琢精致,茶案上又漫着清苦的茶香,我叔这个没品的却经常在古香古色的柜台后面喝咖啡。
一切宁静又安详。
直到五一劳动节那天。
白天时书店纷纷扰扰来了不少客人,我叔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在大学和书店之间奔波,累得我够呛,傍晚拉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在柜台后面小憩。
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门缝横冲直撞地怼进我的鼻腔,我眯着眼悠悠转醒,心中忽的警铃大作。
柜台正对着玻璃门,我一醒来,就看见了我一生反反复复、逡巡不散的噩梦。
我叔紧闭着眼,靠在门上,黑外套盖住了血迹,门上却印着一条又长又招摇的血线。
我呼吸骤停,感官一瞬间失了真,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先迈哪条腿来着......左边还是右边?不对,哪边是左......
手忙脚乱。
我勉力撑着自己的身子,机械地拉开了门。
所有无坚不摧的心理防线在见到我叔的那一刹那崩坏成渣。
我趔趄了一下,就先跪在了地上,本能地去探我叔的呼吸。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我平生第一次尝到惧怖与慌张的滋味——苦涩的难以下咽。
一丝微弱的气流切切实实地让我坠回了人世,我心脏狂跳,伸手护着绝世珍宝一样虚虚地拢着他:“叔?”
我让我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带着明显的哭腔,鼻音浓重。
全然不似平日的、伪装的冷静。
我避无可避。
我太低估窦清朗在我心里的地位了。
他软绵绵的举起手,梦呓一般支吾了一声:“别闹。”
我眼泪决堤,流了满脸。
教我怎么别闹?我已经弥足深陷,再胡闹不过了。
把他安顿好后,我四肢僵硬不能动弹,呼吸困难,被主治医生拎上病床插上了氧气机,跟我叔的床位隔了一条狭窄的走廊。
床与床之间的走廊实在是很窄,护士女士在隔壁301房挂点滴,时钟不停的转哒哒哒的惹人心烦。
我能活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地拔下氧气管,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我叔的手,将唇角印在他掌心狰狞的伤口上。
那是我压抑了三年之后的唯一一次越界。
斑驳陆离都各怀心思,洒在我人生灰白的基色上,夺目的光晕与色彩纷繁复杂,劈头盖脸的浇了我一身,又失重般地漂浮了起来。
自那以后我叔不再是我叔。
他成了我小心翼翼放在心上不敢败谢分毫的窦清朗。
我在那件事后休了足足半年的学。
除了醒着在我叔身边的时候,我会不停的做噩梦,梦里的他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在我面前。
......伴随着大火、人群和谩骂。
我叔关了悦兮照顾了我很久,因为我随时可能会因为呼吸不畅而休克。
他带我找过许多专业的心理医生,他们无一不告诉我叔:要从根源上解决——也就是找到诱因并解决。
我们无计可施——我的诱因是我叔受伤这件事,我叔不会变成铁人,此题无解。
除非能揪到更加深层次的源头。
在此刻的屋子里。
灯泡明灭,似乎是能源出了些小偏差。屏幕跟着闪了一下,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忽闪而过,我猛然间福至心灵。
我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僵硬而冰冷的手术台上,浑身插满五颜六色的管子,各种情感轮番作怪;
红色的连衣裙,大惊失色又熟悉的脸庞,冲天的火光;
“A-GLB药物已准备完毕,是否注入?”
“正在加载智能注入设备——”
“啊——”
黑暗的浓雾尽头,源头伫立在那里。
我浑身僵硬的肌肉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哂笑一声,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神色安然地冷笑:“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心狠手辣,丧心病狂,不愧是您那——
窦老先生。”
“或者按辈分算,我该叫您......爷爷?”
“你很平静啊,年轻人。你不担心窦清朗?”
“他是您的亲儿子,不是我亲爸,这话我该回敬您,您真的要置之不理吗?”
“还是说......你根本还是那个视生命为无物的‘萨基博士’呢?”
我冷静地扫过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目光停留在一个针孔般的光点上,摩挲着手铐的锁链,垂眸娓娓,“十四年前,有个人五岁,是个弃婴,你的妻子出于善良救下了他,你却意外发现他有多重人格,他的病和别人很不一样,两个人格能够同时存在。
你原本是位高明的心理学家、心理医生,窦老先生,你能求贤若渴,又拥有无尽的好奇心,兼备了智者之智、勇者之勇,具有所有学者的优秀品质。
但是,当你以人为饵去做实验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正常人吗?
毫无疑问,没有团队,没有资金,没有支持的试验,注定不得善终。
那个孩子精神严重摧毁,被你塞进孤儿院——呵,高明,孤儿院鱼龙混杂,来来去去,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他变得敏感、多疑、暴戾、脆弱......比常人更甚。
你的儿子因此与你决裂,妻子也与你离婚,没过几年,你发现你的儿子......在暗地里领养了这个孩子。
你恐慌无比,因为你知道你亲手‘造’出的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惜啊,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医者仁心,罔顾自己,不知悔改。”
“所以,”我八风不动地笑着,晃了晃手腕,“我现在在这儿了。”
屏幕闪了一下,我眯了眯眼,莫名感到了一丝气急败坏,半分钟的沉默后,窦权打了个响指,:“聪明人,那你不如想想,我会不会对他动手吧。”
我嬉笑起来:“您似乎对我有些误解。如你所见,他领养了我,对我来说,窦清朗只是我的养父,提供我的生活物质保障,维护我的生存权和发展权而已,没什么重要的。
还是......你觉得‘我’会跟一个人有很深的感情?”
我戏谑地看了一眼摄像头:“你算计错了,不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该选择以一个养父为把柄这种方式。”
“更不该选择......要挟我.”
“另外......我指的儿子也并不是窦清朗先生,”我指了指眼前的屏幕,腿骨断了,扎着皮肉,但似乎不痛不痒,“而是这位,你的二儿子,窦风月。”
人们都知道窦权学士有个“精神分裂”的儿子,他有时乖张洒脱,有时又安静的像个死人,是个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其实不然,那根本就是两个人。
孩童的眼睛最能见证污浊。
那只眼睛是我。
“你真是个疯子,窦老先生,”我踏着节拍,低低的笑了起来,“我也是。”
只有疯子才能看懂疯子。
风清月朗......真是好名字。
窦权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知道......我刚刚在和谁通电话?”
我的冷汗落下来了。
听筒外放的模式不太清楚,有明显的机械杂音:“窦权你敢伤他!”
原来他都做好了两手打算。
窦权对上听筒:“哈哈,我早说你不该领养这个小崽子,不怀好意的白眼儿狼——”
我强压下不适感,面无波澜:“没刷个手段你还是Saky吗?”
我歪了歪脖子:“早猜到了。”
窦权语气里满是玩味:“好,好,你很不错,非常有能耐,你说你不在乎他,对吧?”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对吧?我想利用的是你的‘心理’和‘情感’,并非‘外在’与‘表现’,但前者是需要后者评判的。不得不说你做的非常、非常完美,没有让我看到一丝破绽,但是......”
他在屏幕上打开了通话连接的GPS,锁定了一个地点,屏幕顶端鲜红的倒计时亮起:60s
他就是为了连到我叔的位置!
“不准挂电话。”
“窦初,现在来对着你这位没什么用、不是什么重要东西的养父,说说你PTSD的诱因吧。”
我缄默不言。
“说啊哈哈哈,为什么会要他在你身边的时候才不会发作?说!”
他癫狂之色爬了满脸,犹如恶鬼。
我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装的。”
用最满不在乎的话,编织最违心的谎言。
他愈加疯狂:“哈哈哈哈......听到了吗?你最在乎的养子,好像真的不太在乎你呢......”
“亏你甚至......哈哈哈......”
电话嘟的挂断,忙音传出,窦权却说:“你撒谎了。”
我怒目而视:“你他妈......”
他居然还想两头吃!
他奸笑着:“看......就是这种效果,你撒谎失败,我要炸了。”
我瞳孔明灭,折射着昏暗的光,如同风中将熄未熄的残烛:“好啊。”
我说着用左手奋力的一拽,右手拇指脱臼,另一手如法炮制,我死咬住下唇。
我并不怕死,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心理是防身的坚盾,不会有人在没有命令的时候要我的命。
我拖着折了的左腿,用衣服上的金属扣残片对准了自己的动脉。
果然,窦权打呼:“别动!”
我森然道:“把枪给我。”
窦权:“给他!”
他的手下训练有素、毫不惜命的把枪交给了我。
我拉上膛,左腿的疼痛贯穿全身经络,牙齿疼的微微打颤,用尽全力撞开囚室的门——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用自己的命要挟。
如果我没猜错,控制室离这里不远:他要亲眼查看他的成果。
如果猜错了......我不敢想。
我连滚带爬,闯进其中。
“7s——”
“6s——”我扑开操作员,一记掌刀切在他颈侧,接过控制权。
“5s——”我找到了炸弹的操控区。
“4s——”窦权本人来到控制室,一把砸碎了操控键。
“3s——”我肘击窦权,尝试再次操作未果,用枪抵住窦权头部。
“2s——”我一把拍在所有机器都有的自爆程序上。
“1s——”我屏气凝神,机器堪堪自爆,炸弹没有放出。
漫野的火在爆炸声里燃起,烟尘滚滚,金红色的赤焰上下迁徙,上是火烧云,下是烈焰。
窦权呛咳着笑:“你真的很聪明,嘿嘿......我就知道,你是个怪物。”
我找到自己的手机,汗液长流地讽刺:“你不觉得比起手无寸铁的大学生,高智商心理学博士更像是反社会的疯子吗?”
他夺过我手里的枪,用最后一发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啊,就连疯子......也想求个痛快呢。
我拖着伤腿,在火焰的追赶下结束了我和我叔之间所有不清不楚的暧昧。
“叔,我爱你。”
“窦清朗,我想拥有你。”
但我怕是要淹没在火海里,用炽烈的光明洗涤我犯过的罪孽,送你去至善之地。
在诡梦的最后,车辆载着伊人驶向彼岸天堂,我堕入了无间鬼蜮......这才对嘛。
烈火消逝在无草无木的贫瘠里,焦黑的孤儿院墙壁伫立在回忆深处,令我寝食难安。
我PTSD的诱因,是我亲手酿造的。
我六岁愤世嫉俗,一把火烧了孤儿院,没有多大影响,不过死了一个人。
她叫江明,是常来孤儿院慰问的人之一,从三楼摔下来,没能侥幸,成了植物人,在三个月后停止了呼吸。
她清甜的声音哼着童谣:“风儿飘,雨儿摇,青苔不败花不老......”
江明的父亲走投无路,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了走私的路。
我叔固执地领养了我,被江明的父亲有心报复,打成了重伤。
兜兜转转,还是报复到了我头上。
我也清楚的记得,在眼睛被火熏得失明、陷入黑暗之前,我看到了江明的父亲,他当过兵,身形特别,——由于扛枪的原因,左肩比右肩略低一些,还跛了一条腿。
他和我叔在火海里把我拉回人间。
而这次青藏之行,也是为了找他解开我PTSD的症结。
诡谲离奇的迷梦至此终于散开,尘埃落定。
我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里迷迷糊糊的醒来,被推出手术室。
我眼前一片灰白,眼睛上的纱布还没拆,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扑了个空。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我叔轻轻的抱着我,附在我耳边,语气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焦躁:“窦初,你可真行啊。”
“窦清朗只是我的养父,嗯?”
“没什么重要的?”
“劳你大驾还能对一个人动心。”
他说完堵上了我的唇,带着侵略性的野蛮。
咸涩的泪水沿着唇缝流进口腔,只苦了一瞬,就迅速被稀释开来,与轻微的窒息感一起被咽了下去。
我叔撑起身子,揭开了我眼睛上的纱布,我乍见天光,不适地闭了闭眼。
我叔眼眶通红,青色的胡茬冒了出来,眼睛没带,衣服皱巴巴的,像是一宿没换。
她见我看她,死傲娇的别开脸:“你真他妈能扯淡,火是你放的,人是你招惹的,你还想撒手就走?我凭什么尽背些我不该承担的负担!”
我没说话。
“你都不准备留下了,你还告诉我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存心让我守一辈子寡吗?!”
“早知道还不如把你扔进公园的破湖里淹死。”
“祸害。”
“撒谎精。”
手背上一阵温热,泪水打在之处连着我心神共振。
我伸出手去揩他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还在。”
所以别哭,好吗?
“窦初,叔对不起你。”
恍然间只觉得心血都满溢出来,在沸腾的海水里灼的滚烫,又重新流回四肢百骸。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人间本就荒唐。
亚当和夏娃会受蛇的挑唆,品尝甘美的禁果;
女娲和伏羲会在后代世世代代的朝拜之中相拥;
俄狄浦斯会被预言笼罩,娶她的母亲做妻子。
我一把拉下我叔的领子,沿着泪痕吻去他的泪水,我恶劣地笑,在绵密的亲吻中抱怨。
“叔,你胡子扎到我了。”
“你很介意?”
“怎么可能。”
“那我......得寸进尺了。”
我们都是泥沼,也都是靡艳困顿的星野。
泥沼啊,坠入泥沼吧。
再连同困顿的星野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