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靠近海》Verania

1、第一章

　　大叔是个邮差，年龄大约三十出头。

　　在宁水县漫长无边的夏天里，他却总穿深色的上衣，靸拉着一双或纯黑或条纹的人字拖，头发剪得短短的，连头皮都清晰可见。

　　有信件到的日子，大叔会骑着他那辆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女士摩托车从道路北边驶来。排气管声音特别大，像是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轰隆隆的，由远及近，直至闯进了收件人的耳朵。

　　每当这时候，辛星就知道，大叔来了。

　　宁水是地处大陆最南边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终年阳光丰沛，雨水充足，夏季漫长湿润，冬季短暂干暖，是一个十分宜居的地方。

　　此时正值八月下旬，清晨刚下过一场来势汹汹的雨。辛星推开门，入目便是庭院中一片狼藉的景象。被雨水打落的树叶杂乱无章的铺在水泥地面上，其中还惨杂着一些不知名的花瓣。

　　一阵风吹了过来，她顿时觉得鼻腔有点痒，有点酸，却一直打不出喷嚏，难受得她无法抑制地淌眼泪。

　　熟悉的马达声愈渐清晰，辛星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返回室内去拿纸巾。她随意用手背糊了糊眼睛，抹去泪水，然后仔细绕过地面还未来得及蒸发的积水洼，走向了大门口。

　　辛星是今年年初搬来宁水县的。

　　她之前居住的城市长年阴雨绵绵，厚重的湿气仿佛弥漫了整个四季。所以那件事之后，在妈妈问她想不想去一个新地方生活的时候，她回答道：“我们去南方吧。”

　　然后她们就来到了这座小县城，辛星妈妈辛芸的老家。

　　只是后来没过几天，辛芸就要动身去S市。她准备在那边成立一所美容机构，所以有万千事务亟待处理，不能久留。

　　辛芸叮嘱她说：“记得用功读书，特别是英语。还有，不要给外婆添麻烦。”

　　得到辛星肯定的回答后，她便离开了。

　　“吱啦——”
　　轮胎擦过地面留下刺耳的声响。

　　辛星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大叔已经把摩托车停好。

　　他今天穿了一件军绿色的衬衫，袖口被卷到了手臂中部，肌肉鼓起的形状饱满且有力量。此刻他正跨坐在车上，左脚着地支撑着，身体向后扭转。摩托车后座悬挂着一个墨色的粗呢布袋，他的一双手正在里头快速翻动着。

　　因那场雨的关系，此时的气温不像昨日那般灼人，但大叔的衬衫领口早已被汗水浸透成了墨绿色，小麦色的脸庞上也汗流不止。许是汗水渗入了眼睛，他一只眼半闭着，眼皮飞速抖动，另一只眼睛勉强睁开，他瞥见辛星，一只手便把信件递到了她面前，“两张明信片，麻烦核实一下收件人姓名。”

　　大叔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和辛星遇到的县城的其他居民不一样，没有那种鲜明的南方口音。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果他会讲法语的话，一定会非常性感，辛星心想。

　　“谢谢！”
　　辛星接过明信片，粗略地翻了一下，发现收件人全是她本人。她抬头冲正等候她回复的大叔粲然一笑，“全是给我的。”

　　大叔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端正了身躯，左手指了指前方的铁门，接着提醒：“你家还是换个新信箱吧。这个可以去邮局申请，花不了多少钱。现在那样已经没办法存放东西了。”

　　瞄了一眼身后铁门上悬挂着的老旧破烂得几乎绿漆全掉的信箱，辛星垂眸讪讪一笑：“是该换了。”

　　等到那熟悉的马达声彻底消失于天际，辛星突然有些失落。

　　他刚刚和她说话的时候，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是冷静的，陌生的，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服务对象，态度认真但生疏。
　　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

　　她踮起脚尖朝南边挥手告别，要是刚刚口袋里有一包纸巾的话，或许她能借机知道大叔的名字吧。

　　回到卧室之后，辛星拿着方才收到的明信片坐到了书桌前。
　　明亮的阳光透过桌面摆放的玻璃杯，在格纹桌布上投下模糊微妙的影子。

　　眼下是2010年，正直网络高速发展的一个时期。
　　与大多数同龄人使用通讯软件和朋友联系的选择不同，辛星更加偏爱信件这种“见字如面”般逐渐小众却饱含亲切的方式。
　　所以转校以后，她便和之前的好友通过这种方式定期保持联络。

　　她先拿起了一张明信片。
　　白色卡面的背后印刷着墨色的园林景色，左上角有几个娟秀的小字写着：拙政园。

　　去苏州玩了啊。
　　辛星边想边翻转了明信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上角的黑色的已经晕染开又干掉的邮戳，连盖章日期都已模糊不清。视线左移，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一段文字：

　　【星星！你最近好吗？我现在在苏州的拙政园，天气很热，人超多！可是家人不准我吃冰淇淋！！那就这样吧，我要继续我的旅程了！PS：我在邮筒边看见了一个超级无敌大帅哥！！！】
　　落款是手绘的一片树叶。

　　辛星无奈地笑了笑，又拿起另一张明信片。
　　寄件人也是叶子。

　　与刚刚那张有很大不同，这张明信片的背面是一副水彩画。

　　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金黄色的向日葵，全部用大片的色彩渲染描绘着。画面的右下方蜿蜒着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一个脚踩着单车，衣衫飞扬的少年，他高昂着头，似乎要飞到天上去。

　　不知为什么，透过这幅景象，她眼前却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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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身为转校生的辛星还没有融入那个崭新的环境，加上县城所使用的教材和之前一直学习的不是同一个版本，要深奥难懂许多，所以晚自习结束后，她决定一个人去一趟书店购买教辅资料。

　　学校附近就有一间书店，辛星曾在来办理转校手续的那天去逛过。书店店面不大，甚至能用狭小来形容，只要一进门基本上就能把小店看完。

　　入口处右边是收银台，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四排整齐摆放的展柜，每个上面都依次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展柜与展柜之间的距离刚好够两个人并排走过，当然，如果是体型偏胖的人，则肯定要侧身才能通行了。书店的墙壁也被利用得很巧妙，左方和后方的墙壁上悬挂着木质置物架，上面摆放的全是各类书籍。

　　其实与其称之为“书店”，不如把它叫做“杂物铺”更来得恰当一点。因为除了常见的文具和教辅用品，书店还售卖不少时兴的小说以及漫画，甚至连发饰和运动用品都能在里面找到。上回辛星还在里面发现了品牌未知的吸油纸！

　　这家书店虽然袖珍，却很温馨。大概是因为这样独特的氛围，所以每当放学的时候，成群结伴的高中生们总会把书店塞得满满当当，在里面寻求能让他们释放一天学习压力的突破口。

　　辛星站在书店对面，隔着玻璃门看着里头人头攒动，还是决定不去凑热闹了。她记得邮政局旁边就有一家新华书店，离这大约一条街的距离，现在过去的话，应该还能赶上末班的公交车。

　　“时间不早了，小妹妹早点回家吧。”
　　耳畔传来善意的提醒，辛星抬头便望进了收银员小姐的眼睛。许是见她一脸迷惑，那位姐姐用手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时钟，说：“喏，都这个点了。”

　　“嗯。谢谢你，我现在就回家了。”

　　辛星冲收银员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低头把找回的零钱放回棉布零钱包，拉链拉好后，和刚买的数学和理综教辅装进了书包。

　　辛星加快了脚步，来到了附近的公交站台。

　　县城的夜生活总是早早就结束，夜晚九点之后的路上就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影了，只是偶尔会有三两轿车开过。

　　【光阴似箭】这个说法在独处的时候根本不成立，辛星心想。明明都觉得半个小时过去了，一看表才刚过十分钟。

　　来自书包的重量让肩膀开始有些酸痛，辛星凑到了公交站点标志牌前面，踮起脚尖仔细看起了2号车的行车路线。

　　末班车是晚上九点，她现在所在的地方离始发站四站的距离，这个点也没有堵车的风险。按道理来说，二十分钟是完全够车开到这里的，可是现在都九点二十六了。

　　辛星既疲惫又无奈，她叹了叹气，“早知道就不今天来买了。”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一辆三轮车停在了辛星跟前。

　　县城里其实不少这种改装三轮摩托车。原本的车厢处焊上一个顶棚，安上两扇极为简陋的门，棚里头再摆上一条长凳，便成了一个可以载客的谋生工具。只是因为它速度慢马达声音吵，所以辛星从来没有去搭乘过。

　　三轮车司机扭头叽里呱啦用本地方言冲辛星说了一句话，可是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请问您能说普通话吗？”辛星问。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嘴巴张了张又什么也没说出口，似乎在心里默默练习几遍之后，才总算勉强传达出他的意思。
　　“小姑娘，搭车吗？”

　　辛星看着司机，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充满着非善意的打量和算计。
　　“不用了，谢谢。我等公交。"

　　“公交早就停了，别等了，妹妹，来搭我的车吧。”他不停向辛星招手，笑得脸上的皱纹挤出了深深的沟壑。

　　见辛星坚定地摇头，他继续说：“你在等末班车吧？别等了。2号车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撞绿化带了，过不来了。我刚从车祸现场过来。”

　　他的口音浓重，说的普通话一截一截的，并不连贯，却仿佛在一字一句间把空气里的氧气逐步抽走，“你别担心，保证送你到家门口。”

　　看见司机起身想要下车的那一刻，辛星感觉从身体内部的最深处生出一种无力的恐慌，她强装镇定，留下一句“不用了”便跑开了。

　　街道两边的路灯静默伫立着，安静的空气被几声从不远处传来的狗吠突然打碎后又迅速愈合，可是很快就又被三轮车发动的马达轰鸣声给击个粉碎。
　　司机追了上来。

　　辛星觉得此刻她的手指尖里仿佛生成了一个洞穴，成千上万只蚂蚁正从那出发，顺着她血液流动的方向爬行，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腹开始慢慢生长，然后光速传遍了整个身体，到达大脑的时候，那种恐惧的滋味已经被扩大无数倍。

　　她很害怕，非常害怕。
　　脚步却在不停加速，她能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和纠缠不休的司机的声音。

　　他起初还用蹩脚的普通话叫她上车，后来就换成了本地的方言，说的内容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辛星并不是一个习惯以恶意去揣度别人的人。

　　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四周无人，她一个女高中生，司机却是穷追不舍的一个成年男人，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往最坏的角度去想。

　　怎么办？有没有人啊？有谁能帮帮她？

　　马达声突然间消失了，辛星忐忑地朝右边看去。那个司机已经下车，朝她快步走来。
　　她的世界仿佛一瞬间灰暗了。

　　来不及多想，辛星撒开腿逃命似的往前直冲，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被司机赶上的时候，透过眼泪，她看到前面的岔路口突然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一瞬间，辛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