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北幺

1、山雨

　　上山的路雾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蚕丝质的薄纱。雨并不大，像是丝丝缕缕的牛毛一样，打在脸上连些许凉意也没有，只是擦过面颊细毛的时候，让人感觉有些痒痒的。墨潇其实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他站在山脚下，眯着眼睛望了望上山的路
　　——其实也没什么路，只是夹杂在灌木杂草中间的一片碎石罢了。山风裹挟着润露的雨水从各个方向打过来，让墨潇变得像秋天早晨沾满露水的草叶一般，有些湿漉漉的，却又并不显得狼狈。他四处望了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又缓缓抬起脚步朝着山上走去。
　　碎石路上有些湿滑，看似不大的细雨却持续不绝，终究还是把这山都打湿了个遍。偶尔出现的苔藓点缀在一些大一点的石块上，虽然已经足够小心，但墨潇还是几次差点滑倒。山上的天气总是充满变化，风雨忽大忽小，只穿着一件薄衫的他一边攀登着，一边不禁打着寒战。
　　“可是我为什么要爬山呢？”墨潇反复问着自己，这里太冷了，还下着雨。但是，他似乎记不太清了，像是有什么人告诉过他要这样做一样。他一边想着放弃，一边却不遗余力地朝着山上攀登而去。
　　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断层。墨潇向上张望着，在朦胧的山景中，自己到山顶中间的部分仿佛被切掉了一截似的。山腰上应该有个平台，墨潇这样想着，在平台上休息一会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又感到了疑惑，在意识到这里有个平台之后，他攀登的欲望就猛的消减了，仿佛吞下了一大口碎冰一般，冷得连续打了好几个冷战。似乎从最开始，就没人告诉他他必须爬到山顶，他的终点也许就在这平台之上。
　　可是看起来平台上什么也没有。他站在平台的边缘，左右看了看。右边是一个陡坡，陡坡背后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针叶林，在阴沉的天气里暗得无边，黑暗从针叶的尖端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上，又浸入石缝中。于是墨潇只好望向左边，一片白茫茫的云雾缭绕中，仍旧看不见什么值得他驻足的东西。但他还是迈开有些踉跄的步伐，一点点地挪向前方的未知。
　　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什么声音一样，在风雨拍打山峰的间隙，在他鞋底和碎石碰撞的哗啦声里，夹杂着一阵阵几乎微不可察的、不可名状的声音。当墨潇想要仔细去捕捉它们时，它们只会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但当他甩开杂念前进，它们又会在他耳边欢唱起来。墨潇忍受得了这种声音。或者说，他期待着这种声音，也许——在他的想法中，他就是

　　为了这种声音，和它们的源头，才登上了这座不知名的山。所以他继续迈开步伐行进着，享受着被它们环绕的畅快——也享受着对其求而不得的折磨。他知道它们终会消失不见，也许是在百年之后，也许就是下一秒。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聆听它们的当下。
　　如此突兀地，墨潇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块巨石。他不知道是因为他太过沉浸在那奇妙的声音中，还是因为这块巨石就是这样猛然地诞生，总之，在他看见这块青碧色的石头时，那种奇异的声响就消失了。脚下的碎石是浅灰色的，背后的雨雾是浑浊的白色。这块巨石像是镶嵌在汉白玉上的一块翡翠，脱颖而出，却并不显得耀眼。墨潇摸了摸这块一人高些的石头，虽然淋了许久的雨，但却并不那么湿滑，甚至还有些许粗糙。他深吸口气，攀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爬了上去。
　　石头的顶上算不上又多宽大，但还算是平整。在接近另一头的边缘附近，蜷缩着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墨潇又向前挪动几步，才看清了她的样貌。她身着一袭白衣，两腿蜷缩着抱在胸前，下巴靠在膝盖上，一双大眼睛上似乎蒙着一层雾，不知道是这山中的水汽还是别的些什么。她已经察觉到旁边来了人，却只是眼睛动了动，并未作出其他什么反应。墨潇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一些，先是学着她的样子坐下来，但他很快感觉到并不舒服，于是索性向前挪了挪，一条左腿顺着石头的边缘耷拉下去，另一条腿则半蜷起来，右手撑着石面，半倚着坐在女孩的左边。墨潇回头看向她，但她却并不做出回应，只是望着前方——也许只是视线涣散的眼珠正好朝着前方罢了，因为墨潇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前方只有一片浑浊不清。
　　“你叫什么名字？”墨潇忍不住打破沉寂，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他有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为她而来，她就是那所有奇异声音的源头。他有太多问题了，分明是第一次见到她，却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无数的言语从心底的最深处奔涌出来，争先恐后地涌向喉咙，却又推推攘攘地在喉头卡住——这种难受的感觉令墨潇有些想吐。
　　“段萍。”女孩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干脆直接，并没有犹豫和扭捏。这倒是让墨潇有些惊讶，蓦然地不知所措。
　　“是……是个好名字。你不冷吗？”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和自己一样只有一件薄衫，她似乎已经坐在这里很久，雨水落到青石上，又顺着青石从她的衣摆爬上去，和头发上润露露的水珠们在衣衫上欢悦地汇聚在一起。
　　“是地狱更冷，还是天堂更冷呢？”段萍有些答非所问。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墨潇有些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也不知道段萍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可这里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墨潇见段萍许久没说话，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才又憋出这句话来。可段萍仍然没接他的话茬，只是继续发着呆，沉默着，遥望着远方同样沉默的天空。墨潇很不习惯这样沉默的环境，他总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满腹的疑问和话语却在此时忽然都沉寂下来，仿佛它们都听从段萍的指挥一般。于是他也只好沉默下来。
　　“噗嗤。”段萍忽然笑了一声，冷不丁的吓了墨潇一跳。但他却并不恼怒，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突然从他的小腹活跃起来，让他不禁有些……心疼她？墨潇越来越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了，它们似乎变得彼此不搭调起来。
　　“你倒是很诚实，”段萍说着，“我问的人总是会说地狱更冷……当然也有些人呢，刻意地与众不同，会说天堂冷来着。”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啊，”段萍笑着，眼中的雾气又升腾了起来，“我很快就要去其中一个地方定居了呢。”
　　墨潇吓着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被吓着。但他的言语却和段萍一样，充满着轻松的洒脱：“为什么？”
　　“因为活着太累了。至少，我活着太累了。”
　　墨潇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满意，这种笼统粗略的回答实在显得敷衍，但从她口中说出来时，他却觉得理所应当。一定是自己疯了，墨潇这样想着。
　　“是啊。”墨潇鬼使神差地同意着她的看法——但或许，这也就是他的看法？“世界很美好，但她的美好并不向每个人展现。”
　　段萍再次沉默了。墨潇不知道她到底是对自己的言论感到赞同还是厌恶，但她的沉默总是能连带着这块青石、这座山甚至这阵风雨和这片天空一起沉寂下来，而他，也不得不与这片天地一起默不作声。
　　“为什么叫我来这里？”墨潇还是决定打破宁静，或者说，是段萍想要他打破这片宁静。
　　“我没有，是你自己来的。”段萍轻笑着说道，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灿烂。
　　她在说谎，墨潇知道，就是她叫自己来的。用那奇妙的声响引诱着自己，让这山间的风雨推动着自己来到她的眼前。但墨潇不打算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你认识我的，”段萍忽然认真地看着他，“墨潇，想起我。”
　　“我……”墨潇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也感觉自己认识她，但仿佛不是今

　　生。或许是前世，或许是来世，他对她的熟悉感是如此的陌生。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白昼望见了星河。只是这片星河虽然灿烂美丽且熟悉，却又这般遥不可及。
　　“算了，也无所谓。”段萍又忽然转过头，星光一瞬间暗淡下去。
　　“那……你想要什么？”墨潇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慌从腹中漫上胸口，又融化在舌头上。
　　“我快死了，墨潇。”段萍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像今晚要吃饭这样平常的事情。只不过，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或许她今晚就不用吃饭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段萍的声音中好像有有一丝怨气，也好像有些许嗔怪，但又什么都没有。“不要说没用的话，要问对的问题。”段萍轻声说着，声音几乎微不可察，仿佛在自言自语。
　　但墨潇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就像直接在他脑中绽开一样。
　　“你……”墨潇犹豫了，他害怕说无用的话，害怕段萍讨厌他。可他终究还是不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只能回想着之前的对话，踌躇地问道：“我能给你什么？”
　　段萍忽然笑了，笑得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她转头看向墨潇，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捶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震得山风和整片山林都与她一起前仰后合着。墨潇并没有和他一样感到这般狂热的喜悦，也并没有为她有些疯癫的行为吓到，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安宁，比起之前天地都沉默的那般死寂，这种安宁更令他感到平静和…… 悲伤？他静静地看着大笑不止的段萍，看着她笑起来时抖动的肩头，看着她用手掩着咧开的双唇，看着她皱起来的小鼻子，还看见几颗从面颊滑落的星光。
　　她笑了很久，甚至到后来都有些歇斯底里。等她的笑声缓缓收歇，墨潇伸手想帮她擦去眼角的光点时，她才终于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伸手捏住墨潇的手腕，说：“我想谈恋爱，墨潇。做我男朋友。”
　　墨潇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没谈过恋爱。”段萍自己也擦着自己的眼角，“我想被人爱。” “有很多人一定爱着你的，你只是不知道。”
　　“可我来不及去寻找和感谢他们了。或许他们藏得太隐蔽，让我一直都感觉不到自己在被爱着呢。”
　　“可这样是不对的。我如果和你在一起，是要因为爱，而不是同情——或是别的什么。”

　　“那你爱我吗？”段萍直勾勾地盯着墨潇，眼神仿佛要把他贯穿，“我值得被你爱吗？”
　　“爱……”墨潇犹豫着，“但我不知道是哪种爱。或许……或许吧。”
　　“我想要人为我流泪。”段萍的声音在某一瞬隐隐有着哭腔，但墨潇没能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刹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会，当然会。不仅是我，还会有别人为你流泪的。”墨潇慌忙地答应着。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呢？”段萍冷声问着，“你以什么样的名义为我流泪呢？” “我……朋友？”墨潇畏缩着回应道。
　　“你可以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说起我的死讯就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留下眼泪来吗？”段萍平静地说着，“我知道有很多人会为我流泪。但他们之中，有多少个爱我的呢？”
　　墨潇第一次主动地沉默了。段萍的泪水已经顺着面庞流淌而下，但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么自然。就连滚烫的泪水淌进嘴角的时候，她些许冰冷的言语也没有为此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为我流泪，墨潇。”段萍的声音软了几分，身子忽然动了起来。似乎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她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来。
　　雨似乎在一瞬间下大了，落在地上却没有了声音。风猛然间就停了下来，仿佛从没出现过。山林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天空也移开了视线，不再注视这片青石和风雨中的两人。
　　“你……”墨潇想要说些什么，但嗓子却不听使唤。不光是嗓子，整个身体也不听使唤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萍拿着小刀朝着他走来。他应该害怕吗？是的。可是他并不害怕。
　　“墨潇，”段萍似乎不再掩饰自己的哭腔，“做我男朋友，为我流泪，好吗？” 墨潇没有开口说话，或者说，他无法开口。但他还是接竭尽所能地，摇了摇头。他
　　终于知道了，他不想让她死——大概。
　　“这里，是心脏。”段萍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的摇头，又好像是因为他的摇头而决定了些什么，左手指间停留在他的左胸口。
　　“这里，”段萍的手指向下移动着，“这些，全都是肋骨。”她右手生疏的把玩着银色的小刀，又把小刀轻轻抵在墨潇左下方的肋骨缝隙中。

　　“从这里捅进去，不会死。”段萍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一般奔涌出来，大声地哽咽着，墨潇险些没听出她模糊的言语。一边说着，她一边缓缓地把小刀推了进去。
　　“唔——”疼痛感令墨潇闷哼一声，他在这一刻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却又感到无比的虚弱。低头看向那柄刀刃已经完全没入自己身体中的小刀，墨潇感到一阵恐惧
　　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像是兴奋的情感。
　　“刀柄真漂亮。”墨潇的声音微弱起来，呼吸伴随着阵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是血漫到气管了吧，墨潇这样想着。
　　段萍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两手交替着擦着眼泪，擦干的速度却依旧赶不上眼泪涌出的速度。她也许看着墨潇，也许在听他说话，但也许也什么都没在意，只是哭泣罢了。
　　“会有人爱你的……我会为你流泪，我发誓。”墨潇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他甚至都怀疑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还是只是在脑海中想出来的。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感觉有什么咸甜的东西从舌尖跳出来。他还想伸手帮段萍擦擦眼泪，可是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无奈地放下手，他甚至已经没有撑住眼皮的力气。在闭上眼的前一刻，他感觉到一阵失重——也许青石旁边就是山崖，也许是自己滚落的，也许是段萍帮了他一把。谁知道呢。
　　“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遇到了气流影响，请您在座位上做好，保持安全带……” 墨潇在一阵失重感中惊醒，在飞机轻微的颠簸之中大口喘息着。
　　梦啊……
　　真是个奇怪的梦。墨潇脑海中浮现出段萍的容貌来，在梦里自己竟然不认识她。下飞机之后，给她发个消息好了。
　　墨潇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眼前雾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蚕丝质的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