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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杜仲白在暖阁的小搭帘处站定,后面那老伯已屁颠屁颠的跟了上来,见杜仲白没有动作,便蹭上前一搭手挑了帘子,杜仲白转了眼看他,不动声色地踏进去,抬手掩了帘子。
      暖阁不大,却妆金嵌玉,十分奢靡,杜仲白踏进去,像是一枝寒梅落进了爆竹屑里,十分突兀,但他掉进去了,那些呜呜嚷嚷的声音也都消下去。
      毕竟没有人愿意触他霉头,自从三年前国公的长子病逝,杜国公的全部期望都押在这个哑巴儿子身上了,就算这个儿子一天天只想着吃斋念佛,寻仙问道,丝毫没有从仕的意思,甚至一天天披麻戴孝一样穿着白,国公爷也没办法向他开口。连国公爷都评点不了的人,他们这些更是没办法张嘴了。
      她们只在心里暗声骂因为这个哑儿子被扶正的张夫人,一个花魁娘子也压到她们头上,这哥儿随她生的艳,将来莫不是要做兔儿爷的吧。
      杜仲白站定了,白靴尖上都没有一丝灰迹,也不含笑,只静默的低了头,他当下惯用的珠子丢了,指尖在袖下捻了捻。对长辈也没什么表示-他对他母亲都不行礼。
      杜国公其实对这个老生儿很是娇纵,给他的都是最好的,但杜仲白天生是个糟践自己的祖宗,能典了自己的衣服去上香,又茹素,家中小厮欺他口讷,在国公爷看不到的地方克扣他的物事,他也不计较,毕竟他本就不愿意和这些搅和在一起。
      “二哥今儿个到哪里逛去了?一大早就离了府,还换了一身衣服回来。”一个穿了桃粉衫子的姑娘笼着手笼,嘻嘻哈哈的问他,语气是漫不经心,话里的味道却全然不是那么个味儿,杜仲白抬起眼睛,向着她一打眼。那姑娘身边的婆子是个机灵的,见状连连向杜仲白道歉:“我们家惢姑娘年纪小,不懂事,白哥儿可千万别和她置气。”
      杜仲白只笑了笑,这个惢姑娘是去年及的笄,沈姨娘早早便张罗着给她说亲,可惜这个好妹妹眼高于顶,不愿下嫁,也不愿委身做妾,沈姨娘寻了好几个媒人也无济于事。却怎说也不是年纪幼,杜仲白懒得拆穿,只觉得熏香脂粉的气味呛鼻,他不愿久留,也不坐。那边杜汀惢得了便宜,趁父亲不在,更是喋喋不休:“妹妹我瞧这料子,是城东的绸缎庄子最新上的织云锦,二哥穿这么一身,费了不少银两吧。”
      管月钱的嬷嬷赶忙蹭上来:“四姑娘可是说错了,白哥儿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动用呢。”
      此言一出,暖阁里的气氛霎时就多了几分不怀好意,杜仲白抬了眼,从一旁的仆人手中茶盘上取了只茶盏来,揭了盖,抹开了茶沫,平静地抿了一口:“四妹妹不知,沈姨娘也不知吗?这一身委实不是仲白自己破费的,姨娘的内侄今日请仲白到茶楼赏画,倒请了一众友人对仲白上下其手,幸而有位军爷拔刀相助,保了仲白清名。这衣服也是那军爷相赠,如今知了这衣裳价值不菲,仲白明日便向父亲请罪,赔那军爷银两。”
      他这一开口,满堂皆惊,沈姨娘白了脸色,几乎都要向他跪下了,杜仲白看见也是看不见,坐在主位上的富丽夫人险些泪如雨下,颤着手要起身去拉杜仲白:“白伢子哟,你让你娘好苦哦!”
      杜仲白不动声色地躲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拱了拱手:“母亲。”
      张夫人讪讪地收了手,还不待她再说些什么,身后一个翡色缎子裹身的美貌姑娘吊了眼眉,用了十成十的傲慢对杜仲白开了口:“二哥这失声的毛病好了,便不给我们姐妹薄面子也就罢了,怎么连夫人的面子都要驳啊。”
      杜仲白早就绰了一只高脚绣墩在一旁坐下,闻言头都不抬,淡淡道:“五妹妹性子这样急,怎么我们国公府连教引嬷嬷都请不起了?”
      他慢慢喝净了茶,起身抖了抖袖子:“既没什么事,仲白便告退了。”
      他转了身,走出去了。
      天上飘下些雪屑,杜仲白不睬,他刚才喝茶的时候发现袖笼中有些剥剩了的栗子壳,便在院中的花池里抖落了,他木然地看着那些壳子砸落了几片名贵茶花的花瓣,就像那些不曾是他最喜欢的花一样。
      抖落完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已是人定时分,那个拦他的老伯蹲在墙根睡着了,杜仲白低下头看了看那颗头发花白的稀疏头顶,麻木地想:“要不要叫醒他,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他懒得多费心力,抬脚绕过去,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他从六年前就单辟了一个院子独居,院里几杆闲竹,一片枯草,半池冻水。院子不小,房屋收拾的也很雅致,水磨青石砖,白墙青瓦,乌木花格窗,就是空极了,一个人都没有,杜仲白本来就是喜静的性子,更加之前些年修闭口禅,既不得同人讲话,他也嫌仆人吵闹,免了佣人的伺候,空荡荡一个大院子,真要论起来竟只有他一个能喘气的,放在京都公子的茶会上,也算是一桩笑谈了,毕竟像杜仲白这个年纪的,家中大多都替他们填了几个通房,也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今日却反常,杜仲白一进去就被浓郁的酒气冲上了头,一个披着鹅黄绸子面的斗篷的少女窝在石几上,怀里抱着一只个头不小的酒坛。
      人显然是醉了,迷迷瞪瞪虎着一双桃花眼,盯住杜仲白,半天软软道:“哥哥~”醉猫一样,有些憨态,杜仲白走过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她吃痛的捂住脑门,委屈巴巴的抬头看他:“哥哥,连你也欺负我!”
      杜仲白被她逗的噗嗤一声笑了:“眠月啊,谁又欺负你了?”大概醉鬼的关注点也和别人不一样吧,杜眠月皱着鼻子盯他:“哥哥,娘要把我嫁给那个镇北侯世子了,她说我的嫁妆都送过去了,就等着我这两天过门了。”
      杜仲白眼底的欢欣刹那间冻僵了,他觉得有些齿冷,好手段,真的是好手段,为了保住地位,连女儿都能送出去做交换,那个世子常年在关外,刀剑无眼,眠月嫁过去就是守活寡,他咬着牙根冷笑了一下,不知道哪一日就是真寡妇了,好狠的心啊!
      杜眠月不管他心里怎样翻江倒海,抱着酒坛自言自语道:“哥哥你说,我要是嫁给那个柿,柿,柿子了的话,文,文升哥哥怎么,么办啊?,我,我那么喜欢他,他都答,答应我,要来娶我的,”她喝的有点多了,舌头有些打结,又抽抽噎噎的马上要哭出来一样:“我要是嫁给,给那个柿子了,文升哥哥要娶谁,谁啊,他该多伤心啊!”
      杜仲白不知道他妹妹的文升哥哥会不会伤心,反正这只小醉猫肯定是伤心极了,杜眠月和他是一胎落地的双生子,虽说有些娇憨怠懒,像个小傻子,但他避世六年间,旁人皆欺平阳虎,只有这个小傻子会常常自己做了点心来寻他,有什么好东西也念着他,他虽说亲缘单薄,但被人记挂着,说没有半分感念,那是假的。
      杜仲白默了默,他其实好多年没有和人正常的交流过了,口齿还有些生疏,纵使方才在暖阁里和那群莺莺燕燕暗潮涌动,明枪暗箭时看上去并无异样,实际上他已经下意识选择逃避-他已经不愿意说话了。
      杜眠月只感觉自己的头顶被人揉了揉,她泪濛濛地抬头看,对上杜仲白难得温和的神态。她的样子大概特别可怜巴巴又憨态百出,杜仲白不屑的嗤笑了一声:“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傻子做妹妹?你简直是被人欺负了还要帮人讲话的。”他眼见得杜眠月更委屈了,一咬后槽牙,转身回到厢房,不久拎了一只小木箱走出来交到杜眠月手上,箱子不大,更像个梳妆盒,但入手颇沉,分量不轻,杜眠月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哪里拎得动,正想放到台面上,杜仲白喝道:“拿好了!”他喉结动了动,放缓了口气:“小傻子,你拿好它,去找你的文升哥哥,我写了简条给他,他看了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文升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大才,但的确是个好托付,你让他带你跑,永远别回来。”
      杜眠月眨了眨眼睛,半天瘪了嘴:“王妈妈会念叨我的。”杜仲白忽的又好气又好笑,他好不明白,这么乌烟瘴气的一大家子,怎么养出杜眠月这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干净的。至于那盒他节衣缩食,连冬天都舍不得烧炭省下来的黄金,他宠溺的揉揉杜眠月的脑袋-就当是给这个可能在娘胎里被自己抢走了三分心窍的傻妹妹当赔礼了。
      他又弹了一下杜眠月的脑门:“快去吧!”他的脸上带了一丝淡淡笑意,杜眠月觉察到的那一瞬间便愣住了,杜仲白太久没有真心实意的笑过了,当下勾起唇颊的样子,莫名仿佛从前那个阳光一样明媚的少年,那个惊艳了京都文坛的人,十一岁的时候,折翼的白鹤……半晌,她讷讷地唤了一声“哥哥。”
      杜仲白见她还是呆呆的,又皱了眉头,伸出指头戳她的脑门:“听得我说的没有?你快去!”他瞪起眼睛来:“你再不去,明天那个女人就要打发你上花轿了。”
      杜眠月怔怔地望着他,杜仲白总是这个样子,冷硬的,化不了冻的冰块一样,但却总总去替她收拾烂摊子,给她寻跑丢了了的簪子,替她抄女夫子罚的《女规》《女戒》,连笔迹都仿的一模一样,她生辰的时候给她煮面,那样鲜,他自己却一口都不吃-明明那也是他自己的生辰。
      他从六年前就沉默下去,把自己放逐到偏鄙的小院里,从所有人的生活里剥出来,静悄悄的,悄悄死掉也没人知道一样。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六年前的那个雪夜,和旁人渐行渐远。
      杜仲白被她三番五次的出神逼得跳脚,掐了掐她的脸颊:“小呆子!避着你的老妈子,收拾几件干净衣服,从角门跑,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那个呆穷小子哪一点了,成日介的在我旁边念叨他,这也好那也好。”他撇了撇嘴:“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哥~”
      “少撒娇!去吧!”杜仲白瞪她,漂亮眉目一点威慑力没有,见她还不动,杜仲白作势要去折一杆瘦竹打她,她才忙忙地跑了,披了一身月华夜色里。
      杜仲白对着少女的背影轻轻勾了一下唇角,桌上还有残酒,他捞过来,仰脖灌了一口,是好酒,醇,辣,有回甘,他酒量不太好,一口就有些犯昏。迷迷糊糊的,他想起自己六年前从无常手里挣出一条命来,万念俱灰,一心只想求个解脱,在昭提寺的山门前跪了三天,老方丈只对他摇头,说他尘缘未了,他咬着牙硬说没有。方丈于是授他闭口禅,赠了他一串珠子,承诺如果他能守禅至及冠,便允他拜在自己座下。他从那时开始茹素,忌酒,封了一张绣口,一个字都没再讲过。
      今日,今日是昏了头了,他被那小军爷几句话哄得破了戒,他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报了名,还替他剥了栗子,他都没给小傻子剥过!
      杜仲白有些恼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恼些什么,一时有些诧异,甚至些许郝然。在上冲的酒意里,他有些迷乱的想着青年有力的肩臂,大氅的温暖,领上狐毛的柔软,那匹黑马对他的偏爱,一袋热乎的炒栗的香甜。想青年俊逸的眉眼,挺拔的身形,带笑的话音,委实是个好郎君。
      他的心里泛出几分悔意来,倘若小傻子嫁的人是这样一个人多好?虽说沙场凶险,但这样一个好脾气,会疼人的小军爷,总比那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头鹅好的多的多了。他醉的厉害,倒也能模模糊糊的想起旧日看过的,妹妹献宝一样拿给他看的方文升写的策论。他撇了撇嘴,也不过是字写的尚可,章法不及他许多,也不知那小傻子看上他哪一点了。
      算了,跑了就跑了吧。杜仲白扶着额,有些瘦削的指节抵在眉心,半晌,他牵起一侧嘴角,有些阴冷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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