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33、追寻

　　回到屋子，月亮细细回想和云霁的对话，有一句很奇怪。

　　他说，黎素是他的人。

　　想起那日他给黎素凤簪的场景，他们不像是认识。那除此之外，能被鬼差称为自己人，便只有一种可能….月亮甩甩头，这不可能，要死的明明是顾怀安。

　　她和李念跟着一个患了肺痨的乞丐七天，才等到他寿终。有个鬼差携着一本破旧竹册现身，随手一挥，临空展开。他对着那册子念了半晌，乞丐躯体里就升腾起一个雾气缭绕的魂，慢腾腾的飘到半空，倏的一下钻进他手里提着的那盏八角琉璃灯中，灯有一种破败的华贵。八角结镶嵌蜜蜡松石，以金丝贯穿，形如孔雀羽毛。而灯脚坠着的，是朱色流苏，结明黄色的石头。

　　灯体精致如斯，却没有灯芯。颜色也暗淡不少，仿佛在阁楼摆放多年的旧家具，便是重新清洗出来，也带着种说不出的陈旧灰败。

　　那抹魂钻进灯里，自发的燃烧成橘红的芯，骤然给一盏灰暗的灯注入生命。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灯壁四周，却只有灯体散发明艳的光，并不起照亮作用，反衬的那鬼差的身影越发模糊，连带着地上的尸体也不得见。

　　月亮就是在这个时候跳出去抢了鬼差云栖的阴册。云栖不曾防备，让她夺了个顺利。却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便被随即而至的天雷击中。漆黑的屋里，月亮浑身焦黑的躺在地上，几乎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那盏灯中烛火更甚，似要吞噬她的双眼。云栖没有与她计较纠缠，只用那长长的灯柄将阴册勾了去。

　　在暗处躲藏的时候她曾细细打量过那盏灯，明明通身以蜜蜡松石为饰，却偏偏叫什么八角琉璃灯，好不奇怪。灯柄伸至眼前才发现，原来那长长的灯柄，便是以琉璃而做，剔透而流光溢彩。

　　云栖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离去。目光涣散模糊之中，月亮觉得他的身影似乎停顿了片刻，而后，便陷入一片黑暗中。

　　那一道雷劈的她身躯焦黑，脑海空白。一直到李念将她背回客栈，用大桶的水浇灌在她溃烂的皮肤上，她才逐渐的有了意识。对于树木来说，水就是最好的药。那几日，她泡在桶中细细回想那阴册上的内容。有一句的记忆格外深刻，崇州知府顾怀安，生于大魏四十四年卫国长安城，死于大魏六十九年卫国崇州城。

　　从那以后，她一路追着顾怀安，从他在澧县护送黎素入京开始。

　　月亮外表还是个八岁孩子模样，在外行事过于引人注目。但好在有李念，他们装作游历的说书人，借着收集素材的名义跟周围人打听些八卦趣闻，外加偷偷监视顾怀安的动向，甚是方便。

　　陈国战败，两国协议，年年要给卫国献上珠宝和贵女。那一年选中的，便是黎家的小女儿黎素。
　　那时是黎素头一次来卫国，思乡之情不得见，游玩的兴致却十分强烈。时不时的停下马车来，逛逛集市，买点新奇玩意儿。

　　这大大拉低了行路的速度。顾怀安跟她沟通过几回，说再耽误下去，恐怕会延误了进京面圣的日子，黎素嘴里答应过着，行动上却一点儿没把他的话放到心上。

　　这么走了几天，顾怀安似乎明白过来，这位黎姑娘是个不吃软的。日后的几天他索性不说不管，任由黎素四处玩闹，他只默默在身后跟着。有时候黎素身上的钱没带够，还借她几两银子。

　　逛完了就继续赶路，可那日直到太阳完全隐没在西边的山头之后了，顾怀安也完全没有停下歇息的意思。黎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又被颠的五脏难安，好不难受，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车帘，请顾怀安在附近找客栈歇息。

　　顾怀安身形随着马一晃一晃的，人却精神抖擞，黑夜里的一双眼似是透着光彩，看样子再这样走个三天三夜也没什么问题，他中气十足的应道：“黎姑娘，按照行程来算，今夜我们应该抵达安奚才对，如此才能赶到一个月后的国宴上面圣。”

　　黎素笑眯眯道：“顾参军，黎素知道你赶路心切，可这天都黑了，一来不安全，二来，我看这些士兵们也都困乏了，不妨今日先歇，我们明日早些出发便是。”

　　顾怀安却不回应她，一勒马头，大声喊道：“各位听到了吗？黎姑娘说我们卫国将士没有精气神，今日吃的饭都白吃了？” 他调转马头，面冲着黎素道：“告诉黎姑娘，你们累不累？”

　　“不累！”整齐划一的声音震的黎素耳朵嗡了一声。

　　顾怀安又道：“需不需要休息？”

　　“不需要！”吼声更甚，黎素发誓她甚至看到草丛里一只被吓跑的羊。

　　顾怀安含笑看着她：“谢黎姑娘关心，我卫国士兵从来不怕吃苦。”

　　黎素默默的放下车帘。

　　过了半晌，有士兵自后方赶上黎素的马车，递给她的婢女一床被褥，又说了些什么。
　　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黎素一张小脸气的通红，帘子一掀把那床棉被扔了出来。
　　彼时顾怀安在后方听士兵回禀，颇有穿透力的笑声渲染了整片山野。

　　夜半时分才赶到客栈。黎素面色惨白的被婢女搀下车。
　　赶了半夜的路谁都不好受，她进屋的步伐直飘忽。

　　顾怀安在门口安排士兵守夜，罢了说了句：“明天晚些出发，都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做好继续赶夜路的准备。”

　　黎素第二天午时才起身，待收拾好下楼出发的时候，已是未时。许是睡足了，这一路精神劲头也很好，该买买，该吃吃，一点儿没落下。于是不可避免的又赶了半夜的路。

　　两个人就这么杠上，可军队毕竟是军队，卫国士兵都不受什么影响，顾怀安更是精神抖擞。最可怜的还是那些随行的婢女，以及….李念。

　　因这行程大半是受黎素的影响，而她的出发时间往往不可捉摸。李念每日都早早的蹲守在客栈附近盯梢，这才半月，看起来却沧桑了不少。有一日住客栈，老板对着李念和月亮热情的招呼了声：“老人家可是带孙女出来玩？”

　　月亮惊得瞪圆了眼睛，心道开玩笑，我当他太奶奶都是完全可以的！
　　李念却笑眯眯应了声是，说带孩子出来长长见识，在家里太调皮了不懂事.......
　　月亮威胁性的踩了李念一脚，他身躯一震，一时扼住了话头，却呛了嗓子，边咳嗽，边躬下身拍了拍鞋面。

　　她有些愣住，平时因他高没注意到，李念头顶已生了白发。

　　说不上心上翻涌着什么感觉，只觉得酸酸的，
　　忍不住就要骂一句，妈的，这人的生命太短暂了。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成渊那样死去，她觉得心痛，不甘。所以她用尽所有方法也要寻他回来。
　　可对李念，眼着他的生命如剥丝抽茧般的流逝，像是一把捏不住的沙。心里只余无可奈何。
　　月亮叹了口气，她能杀掉狰狞狠厉的恶灵，却没办法让他的时间停下脚步。

　　她扶着李念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李念气喘吁吁的顾不上喝，捏着茶杯开始咳嗽，杯里的水漾出了一半，打湿了藏青色的被褥。

　　月亮突然就觉得无限苍凉。她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那人，可她没有办法就这么看着李念变老。他怎么会老呢？

　　他和她在一起总是没什么拘束，虽然在外人眼里是位有才学的先生，可是在她眼里，他就还是当年那个一口一个“大花姐姐”的李二狗。从她重新化作人形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跟着她，这么些年，从未想过会分开。

　　可实际上，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的，他原本应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可他就这么无怨无悔的跟着她天南海北的走，不经意就走完了大半个人生。

　　想问他一句值得么，可话出口却变成了：“李念，我们要不不追了。”

　　李念腾出手来把茶杯放到一侧：“怎么？追累了？给你说了让你在客栈等我就行，你非要自己盯…”

　　月亮摇摇头：“追累了，”她抬起眼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不如明天好好休息，去吃顿好的。”

　　李念愣了愣，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通，觉得月亮不像是开玩笑：“你说什么呢？不想见他了？”

　　“想，”月亮点点头，“不过今天见不到，明天也可以见，后天也可以见，日子这么长，总能见到的。”

　　李念一指节敲在月亮后脑勺上：“那你说什么呢！感叹人生逗我玩？我都这样了你有没有人性啊。”

　　月亮气的腾一下站起来，也一指节敲李念头上：“我说！你看安奚这个地方也挺好看的，要不我们在这里玩两天，以后再找。”

　　李念扭头过去看看窗外：“这外头乌漆嘛黑的……你从哪看出来好看了？”

　　月亮：“……这不是……没来过，憧憬，憧憬。”

　　李念：“鬼扯！有这时间还不赶紧睡觉，明天还得赶夜路。”

　　月亮有些懵，这怎么又说回来了，犹豫间，李念又是一响指敲她头：“尤其是你，百年的老树精，再不好好休息又得泡水钻土，你不心疼自己也心疼心疼我啊，天天打水挖土的，我一届文人，腰都累断了。”

　　月亮气急：“你你你，你说谁老树精，你！”

　　两个人说着打闹了起来。后来月亮再想跟他说什么，却没了当时的氛围和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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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黎素破天荒的早早起身。一路上规规矩矩不曾闹腾，只中途休息的时候逛了逛集市，还送了顾怀安一块形容上好的玉佩。

　　后来，黎素像是换了一个人，对顾怀安分外殷勤。时不时的递递水，送个手帕擦擦汗。

　　赶路的时候，她就把头探出来，和他说说话。顾怀安倒是一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同他说话，他便也同她讲。只她送的东西，除了那块玉佩之外，一概不收。

　　自从黎素变得如此热情之后，赶路的行程也舒服了不少。

　　到了十五那一日，晚上的月格外的好看，黄澄澄的一轮，明灯似的挂在天上。李念在客栈歇息，月亮出去买了些吃食，回来的路上下意识瞥了眼顾怀安定的客栈，却看见黎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客栈门口，手放在膝盖上，乖巧安静的和白日里那股活泼劲截然不同。

　　这位黎姑娘，似也藏着很重的心事。

　　接着….卸下戎装的顾怀安出来给她批了件披风，却没离开，只静静站在她身后。黎素回头和他说着什么，说着说着，甚至抹起了眼泪。顾怀安犹豫了半晌，坐在她身侧，若不是他僵硬的木板般直挺的后背出卖了他，两个人看起来和谐的像是一对相处了很久的情人。

　　月亮不再逗留，转身回客栈。却突然听得那边起了争执。黎素起身狠狠推了顾怀安一把，情绪激动的喊了句话，而后抹了把眼泪跑了进去。

　　那句话顺着巷口的风一路飘进月亮的耳朵里，却花了一番功夫才让她理解。黎素说，“反正我也要被指给那些贵族子弟的，怎么就不能嫁给你了！”

　　黎素……喜欢顾怀安？而顾怀安……不愿意？

　　月亮提着个小食盒边往回走边感叹，为什么会有地方禁止一同做工的人谈婚论嫁呢？你看这黎素喜欢上顾怀安以后，每日行程多么积极多么配合，对手下的人是多么的友好。连带着前几日那般沧桑的李念都年轻了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