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29、终章（2）

　　轿内，月亮静静在白青对面坐好，端端叫了声：“姐姐。”

　　白青的手抖了抖，一把将红色的盖头掀开。搅的一头金钗泠泠作响。
　　月亮静静的看着白青，几年不见，她依旧臻首娥眉，明眸皓齿，眼含秋波，一身的珠光宝气掩不住楚楚动人的气质。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白青直直看着她，眼里泛出泪光，却固执的不肯落下。她柔柔的唤了声：“央央。”

　　月亮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跪在白青的面前，用手轻轻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道：“姐姐，央央来送你。”

　　白青咬了咬下唇，却再也绷不住，她紧紧回握月亮的手，豆大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说出口的话夹着哭腔：“央央，你来了，我真的很想你。”许是情绪太激动，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白青抽出一只手按着心脏的位置剧烈的咳嗽。月亮忙起身给她顺气，待有所平缓了，白青才复又开口问：“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我从卫国的长安城赶来。”

　　“卫国？那便是我要嫁去的…”

　　“是的，姐姐。你要嫁的大卫世子厉明怀，是我的一位故人。”

　　“怎会？怎会如此？你是如何认识那世子殿下的？”白青不可置信的放开了手，“卫国突然要结两国之亲，不娶几位公主，却指明了要娶一位年过二十的国相之女，央央，难道是你…”

　　月亮收回手，跪直了身体，她的指甲紧紧嵌进血肉，声音却平静的很：“我用一位过世朋友的情谊，威胁了大卫世子求娶姐姐，我答应他们，帮我这个忙之后，我会帮他们找到大举进攻陈国的借口。”

　　白青的声音颤抖：“你要进攻陈国？我不信，央央…你在骗我？你可是恨我赶你走？”

　　“我不恨你，阿青。我现在不是白央，我叫月亮。若不是你赶我走，我不会拥有这个新名字，也不会…有了个新的开始，有了一段值得珍守一生的回忆。”月亮的目光坦诚的望着白青，她的眼神清明透彻，透彻到白青望得见她眼底彻骨的决绝。

　　白青忽然觉得她不认识她了，不过几年不见，她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内心深沉的姑娘。她看不懂她的心事，也对那段过往一无所知。

　　白青抹了把眼泪道：“月亮，这个名字很好听，很适合你。可我叫央央惯了，就不改口了。”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你如此坦诚布公，我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央央，你想进攻陈国？陈国是承载了你很多痛苦的回忆，可你总归也是生在陈国，长在陈国，你当真如此狠得下心？”

　　“我走的时候，陈衍亲口告诉我，我是不容于世的妖怪。阿青，这人世都不认我，我自也不认这人世。陈国也好卫国也罢，于我都不过是悲凉淡薄的人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什么生死相伴，什么死生契阔，走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厉决绝。”

　　“我既不能靠爱而活，那便靠恨而活。”月亮紧紧的盯着白青的眼睛，“以前我总以为是我做的不好，欠下了许多债。陈衍恨我，厌恶我，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恨我自己。如今我明白了，对付他这种人，讨好和逃跑都是行不通的，从在月色下陈衍用秘术催我化身成人的那一刻开始，我和他就永远不可能站在一边。”

　　月亮咬紧牙关道：“既然这样，我便杀回来。我要亲眼看到他粉身碎骨，看他的身体被虫子啃，被山林野兽践踏，被风吹被雨打，陷落在茫茫荒野的泥潭中，不得超生。”

　　“后来又想想，那岂不便宜了他。没经历过蚀骨销魂的痛就这么死去，他怎么配得上。可阿青，若说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痛，那一定是你。我要他经历失去你、失去陈国、失去一切的痛苦，长长久久的活着。”

　　白青愣了愣，有些哽咽道：“你竟如此恨他吗？央央，你可知便是你不杀我，我也命不久矣。”

　　月亮眼底冰冷的像是结了霜：“我本就是为你的心疾而生。陈衍唤出了我，是为了救你，却没想到我如今亲手杀了你。我想以他的狂妄自负，以他那满骨子的骄傲气质，定难以承受这般狠狠践踏他尊严的痛苦，”

　　月亮凄凄切切的笑起来，“阿青，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比这更折磨人的？”

　　白青面带震惊的看了月亮良久，才开口道：“央央，我是你的姐姐，你还记得吗，我们在陈国的时候那么好，我每日带你读书抚琴，你说你会守着我一辈子...”

　　月亮弯下腰，她的头重重的磕在地板上：“阿青，我欠你的，你下了阴府也不要放过我。我一定好好的活在这世上等你，等着你来找我索今日的账。”

　　风沙渐浓，天上有阴云密布，一时间恶雷滚滚蠢蠢欲动。刹那间，有一道干雷从天上直劈而来，击中了地面的一顶红轿。陈国随亲队伍一片混乱，人人吓得四散奔逃。只有个小丫鬟逆着人流拼命冲进去，颤颤巍巍的掀开了大红喜轿上青缘色的门帘。发现自家小姐一头金钗零落在地，只披着一头墨色长发浅浅靠在窗格上睡着了。她把手伸过去探，却是没了呼吸。

　　大魏三十九年六月，卫陈两国握手言和，结秦晋之好，卫世子迎娶陈国国相白青之女作世子侧妃。同年九月，世子侧妃却死在了出嫁的路上。卫国举国震怒，说世子侧妃之死乃是陈国军队护卫不周所致，还编造雷击的谎言，公然诅咒大卫世子福薄寿浅，此乃大不敬。十月，卫世子厉明怀一身戎装上阵，亲自出征讨伐陈国。

　　大祭司神秘失踪，举国上下敬爱的白青小姐不明不白的死了，陈国军队士气低迷，已是军心涣散。战场上更是溃不成军。厉明怀带领的卫国军队却士气高涨，丝毫不给敌方留有余地，不过月余，就收了陈国临近卫版图的三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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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流逝的飞快，眨眼间又要入冬了。

　　长安城郊外，乱葬岗上。
　　一个浑身焦黑，散发恶臭的人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有几个乞丐在死人堆中翻捡一些值钱的宝贝。长安将军府通敌伏诛之后，卫王下令彻查彻查与此案相关的一切人和事，清出了一大批高官显贵，入狱的砍头的流放的现在都未曾发落完，尸体一批一批的往乱葬岗送。

　　那些高门府邸的大人物身上能捞到不少油水，几个乞丐便日日在这里徘徊。可眼前这个女孩，一身焦黑夹带血迹，看起来比死人更像死人，仿佛染上了什么皮肤溃烂的传染病。乞丐们面露嫌弃的躲开，生怕与她接触。

　　天气转凉，月亮却只着一身单衣，勉强看得出是白色。赤足，黝黑肮脏的手里握着一柄形状奇异的短刀。

　　她走到乱葬岗附近，却并不停留。只在后方树林里寻了个有采光的地方，拔出刀来在地上挖了个坑，然后拆下身上背的一个小包裹，取出一支质地上好的白玉簪，又把短刀在身上擦了擦，端端正正的摆放进坑里。然后用手一点一点的，把土推进了那方小小的坑中，渐渐的堆成了一个小土包。

　　她把土包用手压实，又在那个小土包前跪了很久，便起身歪歪扭扭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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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走不动了。那天，有一道天雷劈到她身上，劈的她险些神魂分离。
　　白杨树素来愈合能力强，她没放在心上，可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她从澧县一路走回长安，又从长安漂到崇州，身上的伤却始终不见好。想来是真的遭了天谴。

　　三个月，陈衍都没有现身。而如今，她的身体终于不允许她这么等下去，她该回家了。

　　她从山上往下望去，看到崇州城惨白荒凉的大地上冒出点点新绿，那是荞麦的幼苗。
　　看来崇州城的春天到了，可惜他死在了冬天，不能得见自己的心血开花结果。

　　月亮甩了甩头，觉得眼睛有些看不清楚了。
　　她有点气，越走越气。大骗子成渊，你藏在哪儿了？这茫茫山野，我竟丝毫寻不到你的痕迹。
　　想着想着，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许是一截干枯树枝，随着脚底传来脆响，她一个腿软，狠狠摔倒在地上，手撑在地上，掌心焦黑色的疤被蹭掉了一块，有血流出来。

　　她精疲力竭的躺在地上，控制不住的闭上双眼，晕过去时似乎朦朦胧胧间嗅到他的味道。
　　再睁开眼已是夕阳时刻。阳光扫射过这光秃秃的崇州大地，月亮模糊间看见前方不远处映出两个黑影，像是两个小土包。她站不起来，便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这原是两个小坟包，坟前立的两个小小木牌，歪歪扭扭的写着“长兄成渊之墓”，“长姊大花之墓”。

　　她抑制不住的笑了出来，笑得涕泗横流，戳心的畅快。焦黑的手指细细抚摸着那桩木牌，沿着笔画，一寸一寸的勾勒他的名字。一张漆黑的脸上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她把脸缓缓贴上那一块小小的墓碑，好像感受到了那人温暖的掌心拂过她额头。

　　这恍恍惚惚的一年终是走到了尽头。嗓子被雷火焦灼的说不出话来，她却开心的一点一点嘶哑出声：“成、渊、我、回、来、了。”

　　语毕，月亮伏下身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那消瘦身影渐渐透明，仿佛融化到了土壤里。
　　半晌，一只幼苗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出了枝丫，树干变得粗壮，枝叶不住的向上攀爬，霎那间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如血的残阳下，白色的树干有阴影投在地上，粗糙狰狞如厉鬼的爪，拢住了树下两方小小的坟包。
　　不过几个眨眼间，光秃秃的山脊上拔地而起一棵坚实的白杨树，牢牢扎根在崇州干裂的地皮上。

　　不是答应你了吗，从此以后，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生前完结，下一世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