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一只梧桐

10、中元节（5）

　　“齐公子，到了。”

　　齐疏同抬头，猎猎长风中，可见峰顶尖利的鹰喙直冲天际，像是要叼走天空那一勾颤颤巍巍的月。前方便是白杨树林，惨白的树干笔直朝天，树枝张牙舞爪的四下延申，粗壮的枝干在风中摇晃摆动，仿佛厉鬼饥渴难耐的爪。
　　白杨树随风而起不曾停歇的哀嚎声，凄楚惨烈的如同来自阴间。
　　齐疏同只觉这风太大，吹得他止不住的红了眼眶。

　　原来那小丫头就是在这样一片树林中奔跑，然后一个人孤独的坠崖死去。
　　他一步一步踏进了白杨树林中，每一个沉重的步伐都伴随着白杨枯枝断裂的咔嚓声。越往里走，枯叶堆的愈厚，脚步逐渐虚浮，连带着腿也发颤。

　　成渊背着月亮走在前方，月亮正凭着梦中场景，辨识着白杨树的样子，摸索出顾宁意曾奔跑过的那条路线。顾宁意其实不必一路埋头向上逃，这白杨树林很大，追她的人并不多，她只需带他们兜兜圈子，脱困的可能性都比一路爬上鹰嘴峰大的多。行至山腰，已经能瞧见大半顶峰鹰石的模样，从这里开始，白杨树已经稀少了很多，唯有一条蜿蜒的路，直直通向山顶。
　　月亮百思不得其解，逃到这里，和自投罗网有何区别？
　　她看着袖中那团黑影，摇摇头。
　　这个顾宁意，好像经常干一些自投罗网的事情。

　　“累了？”成渊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带些喘息。
　　“没有，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顾宁意，她好不容易为生母报了仇，本可以去过逍遥日子了，可却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从何说起？”
　　“这其实是一个上好的躲避路线，她本可以在林中甩掉追兵的。不过想想也是，她虽是庶女，可到底是贵族人家生养的小姐，没什么经验。”
　　“这么说月姑娘很有经验了？”
　　“谈不上经验，但我一定会借着地形在这树林中躲起来，饲机而逃。躲不掉的话，就杀出去。拼一拼，也许还有一丝生机，若连拼都不愿拼，那才真是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月亮姑娘倒是个心里时时都装满希望的姑娘。”成渊笑道。
　　却半晌没有回答，
　　成渊扭头去看她，却先听见她沉沉的呼吸声，是累的睡着了。

　　又是熟悉的迷雾。
　　锅开了，她掀开盖子，一股白气升腾起来，遮的什么都看不见。她却知道这里面蒸的是大米。一双手麻利的离火，浇水。撒上曲面，将米拌匀后装在一个木缸里。而后，她小心翼翼的把木缸中央倒扣的木碗移开，在米的中央留下一个喇叭状的口，仔细的盖上白布，又密密的铺了一层软圆草垫。这是在给酒醅保温，如此一来，三天后便熟了。她满意的拍拍手。接着擦擦汗，抱起门口的一个木桶离去。

　　马车停下，她探出头。这里是...醉福楼？
　　掌柜的在门口接过木桶，一路迎着她进了二楼的厢房。
　　“姑娘可是送来了，近日这桂花酿可是客人们的心头爱，真是供不应求。姑娘不妨下次多做些。”
　　“我一个人做不来。再说了，做多了，那些客人就没什么念想了。”
　　“姑娘说的是，如今这桂花酿限量供应，生意反而是红火的不得了呐。尤其是齐家公子，更是这儿的常客，来了什么都不要，就独点一盏桂花酿，”掌柜的笑弯了眼，递给她一个钱袋子，“这是这次的提成，姑娘数数吧。”
　　掌柜的离开后，她把银子倒在桌面上，一粒一粒的数，反反复复的数。
　　心里却念叨：齐公子？兵部侍郎齐家的齐疏同吗？

　　记住了这么个人之后，便觉得他常常出现在她视线中。每每去醉福楼，总能留意到他在对面的厅里悠悠的品着一壶酒。

　　熟悉的雾袭来，散开时，面前摆着两份桂花冰糕。她跪在地上，周围隐有荷香传来。她说：“娘，流霜，宁意的桂花酿近日卖的很好，已经攒了不少钱，” 说着说着，有眼泪滑落，眼睛涩的生疼，“宁意可以给你们报仇了，待杀了王夫人后，宁意就离开这里。以后，改名换姓，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她复又笑笑，眼里含光：“我托人在江南打听了一处酒楼，价格和内饰都很好，再攒攒钱，我就把它买下来。”
　　“就是不挨着湖边，生意许会受些影响。”
　　“不过这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欢水。”

　　“月亮，醒醒！”
　　…
　　谁在叫她？
　　梦境被打断，眼前的一切忽然加速跳转，转的她脑袋生疼。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府宅内院议事厅的主位上，语气自带威严：“你母亲给你定下了徐州许家二公子的亲事...”
　　她咬牙：“父亲，我不愿...”
　　“是一门好亲事。许家的聘礼不日便到。”

　　那天晚上，她在醉福楼的厢房喝了酒。
　　王夫人的姐姐，宫里头的卫夫人近日病了，她连日在宫中伺候不曾回来，没有机会下手。可再耗着，便到了嫁人的日子。她觉得老天对她何曾残忍，那些她期待计划了那么久的事情，临门一脚，却一步成空。
　　她醉眼迷离的看着天，突然啐了口：“王八！”
　　她伸出手，晃晃悠悠的指着天：“你这只千年，万年大王八，就这么喜欢玩弄人？”
　　她用手指狠狠戳着自己：“我顾宁意，偏要和你斗到底！”
　　正骂的起劲，天上突然有灿烂烟花绽开，大街小巷里满是看热闹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她终于败下阵来，就着漫天烟火泣不成声。

　　那日后，每每去去醉福楼总有热闹。问起掌柜的，总说是齐公子。齐公子今儿请了耍猴戏的，齐公子今儿看戏，齐公子今儿放烟花。齐公子，齐公子。齐公子... 突然，她的生活就被他的名字占据了一半。她开始期待今晚的醉福楼唱什么戏，有时候齐公子迟迟不来，她就在屋里多待那么一会儿，等他步履匆匆入座，点上一盏桂花酿。
　　有一天，推门进去，却见桌上摆了个青花白玉的瓷瓶，几株白梅静静立在其中。
　　掌柜的说，这是齐公子给姑娘送的花。
　　她突然觉得，齐公子，便是上天赐给她的另一条路。

　　顾宁意，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月亮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她紧张的喘息，
　　一个场景忽闪而过，是那日她梦中的婚礼，是顾宁意和齐疏同成亲的那日。齐疏同抓着她的手说着什么，那首诗，月亮只记得最后一句：“今日娶得佳人，来日盼得白首。” 是他做给她的诗，而后，齐疏同说....

　　“月亮！你醒一醒！”
　　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是成渊焦急的面庞：“你怎么了？叫梦魇住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哭了？”月亮不可置信的摸摸脸颊，有湿意自指尖传来。齐疏同到底对顾宁意说了什么？
　　那一刹那，她只觉得再也绷不住姿态，有委屈从心间涌上来，流淌到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她要问清楚。
　　环顾四周，却不见齐疏同的影子，“齐公子呢？”
　　“在那儿。”成渊向前方扬了扬下巴。

　　月亮随成渊的目光望去，率先看见那展翅的鹰。原来他们已在峰顶。

　　齐疏同倚在那石头旁，说来奇怪，在山底时风声如鬼哭狼嚎，直吹的他止不住眼泪。
　　可这山顶却平静如斯，就像他飞奔回家看到那空无一人的屋子的那一天，他的心痛的像被狂风骤雨肆虐一番。可如今站在这高不见底的悬崖边，却觉得那丫头是去了什么地方过上了安宁快意的日子。
　　这样也挺好。虽然他爱她，但从来没想过从她那里索取什么。
　　他好好的守着她，守着自己的那份爱，也能过得潇洒恣意。
　　只是顾宁意，你为什么主动靠近我呢？既然不能相守，又何必来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