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胖别格

22、对峙

　　季冉在回程的路上还在调侃陈雾，问他觉得自己是胖虎还是小夫，陈雾有些后悔给小夏买了漫画书，他现在觉得还是蓝精灵比较好。
　　他坐在副驾驶一边看着季冉的侧脸一边回想。季冉和小夏相处得很融洽，他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看起来人畜无害，令人情不自禁放下防备，一点一点靠近。
　　陈雾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季冉的那一天。原本在那种冰冷阒静的巷子里，他应该是充耳不闻，径直离开的，他一向如此。可他偏偏他走了过去。在看到那双可怜又无辜的眼睛时，陈雾承认，他放下了戒备。
　　他一直盯着季冉的脸，以一种看惯了的角度，由衷感到庆幸。还好那天回了头，这恐怕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所以才会有今天，才可以与季冉共处同一个狭小的车厢内，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季冉的脸，还会得到他的微笑，弯弯的眼睛，以及温柔的嗓音。
　　陈雾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汽车驶进地下通道，他转过脸看前方灯与灯之间黑漆漆的柏油路面，毫无感情的冰冷的车辆，一阵冷风从地下通道的入口吹进来，车窗紧闭，陈雾仍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
　　“季冉。”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也可能是酝酿了很久很久，终于满溢出来。陈雾听到自己的声音，愣了下神，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到了自己急促而僵硬的声音。与此同时，前方的绿灯开始闪烁，季冉停在十字路口，转过脸。
　　“嗯？”
　　陈雾的脸刷地变红，红得彻底，以至于全然落在季冉眼里。没等陈雾回答，他又转回去，盯着上方的红灯，陈雾看到他的嘴角扬起。
　　“阿雾，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陈雾不明所以，季冉接着又说。
　　“阿雾帮助了很多人。”陈雾眼睛微睁，漆黑的瞳仁里闪烁出一刹那的光辉，他总觉得从季冉的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小夏告诉我的。”红灯重新变绿，季冉驱动车辆，陈雾暗自松了口气。和季冉的初遇，像是他固守的一个秘密，他想要永远保留这份记忆，即使某一天，依然变成独自一人。
　　“当然不光是小夏，阿雾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认为，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是......是吗？”
　　季冉肯定地点点头。
　　汽车驶出地下通道，陈雾呆望着车窗外变幻的景象，感到自己荒芜的内心野草正在蔓延，龟裂的大地逐渐被覆盖，一阵风吹来，绿色的草地上涌现出柔软的波浪。蒲公英迎风飘扬，黄色的花朵在摇摆，空气中夹杂着数百种花草的芬芳。
　　等车子驶进熟悉的道路，陈雾才回过神来，收起了脸上挂了许久的恬淡笑容。
　　季冉说要去桔子书店买几本书，陈雾同他一起。车库很冷，陈雾刚下车，就被季冉从背后往脖子里套了一条深蓝色的羊绒围巾，像用绳索套一条试图离群的羊。
　　“Surprise！”陈雾愣怔了一下，随即捞起垂下的一边围巾，看到上面有一个布艺的图案，是一个大胡子的外国人头像，下面有一行烫金字，应该是陀翁的俄语名，陈雾不认得，通过头像来推测的。
　　围巾很柔软，陈雾的下巴被裹住一半，陷在里面，很有安全感。
　　“到的有点晚了。”季冉歉疚地看着陈雾。陈雾摇了摇头。
　　“不晚，我很喜欢。”
　　两人上到负一层，商场暖气开得很足，陈雾感到有些热，仍旧不舍得摘下围巾，闷得整张脸红扑扑的。季冉实在看过去，一把给他摘掉了。陈雾眼巴巴盯着季冉搭在小臂上的围巾，跟着他一路在书架之间穿来梭去。
　　季冉喜欢把平日里获悉的一些感兴趣的书记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书店里采购一次，看完一批再买下一批。况且多了陈雾这个免费劳动力，季冉将列表上的，店里有的书一本不落全都买了下来。他带着满满的成就感，看着费力拿书的陈雾，脸上洋溢着农民伯伯丰收般的喜悦。
　　冬天到了，陈雾更加觉得季冉像是一只囤食物的松鼠，他抱着沉甸甸的书，无奈地问季冉。
　　“有必要一次性买这么多吗？多久才能看完啊。”
　　季冉斜睨着他，“阿雾，你是在质疑我的看书速度吗？”
　　陈雾哪里敢说话，怂怂地低下了头。
　　他的质疑很合理，不过有些书季冉并不是全部看完，他可能只需要看其中的某一部分，搞一些陈雾理解不来的文学研究，然后堆在书架上生灰。所以季冉的书架越来越不够用，以至于后来干脆在陈雾的房间里也摆了一个很大的新书架，强行霸占了陈雾的生存空间。
　　陈雾只是一只卑微的寄居蟹，况且他喜欢季冉在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甚至直接赖着不走，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看完还要一脸迷茫地盯着书桌旁坐着的陈雾，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一本正经的模样甚至令陈雾也感到自己在这里是一种值得纳闷的事情，好像刚刚敲门要进来的不是季冉而是陈雾一样。
　　两人艰难地将书转移到车内，季冉似乎尝到了做饭的甜头，又要去超市里采购，美其名曰给陈雾展示一道刚刚在书店看书时发现的新菜。
　　生鲜食品区有点冷，陈雾站在巨大的冰柜前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季冉还在挑选食材，认真的模样仿佛真的能比对出来好赖一样。
　　“好......好了吗？”陈雾弱弱地问。
　　“快好了，还差个牛腩。”
　　陈雾看着季冉两手拿着的两盒鲜红的牛腩，表情认真，在纠结哪一个更好。他点了点左边的，于是季冉选了右边的。
　　“......”
　　“右边的肥肉多一些，炖起来比较香。”季冉说得好像很有道理，陈雾点了点头，拉起季冉的胳膊，试图带他离开这里。

　　“季冉？”
　　两人同时回头，陈雾看到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即使是从来没有见过，但他还是一眼就猜出来她的身份。而对方也同样显得错愕。
　　“啪嗒。”季冉手里的牛腩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塑料撞击地面的声响，因为肉的重量，显出一种沉闷。
　　季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种场合里再次见到文琪，当然文琪也没有想到，文琪身边的孙良也没有想到。四个人两两面对而立，一旁的冰柜时不时飘出一股青烟似的寒气，空气仿佛凝滞，几秒钟的时间对于几个人显得无比漫长。
　　陈雾感到这里似乎没有自己立足的余地，松开拉住季冉胳膊的手，想要弯腰捡起地上的盒子，却被季冉反手握住。季冉握得很用力，陈雾感到痛，但没有挣脱，季冉强烈的不安与波动通过手心传递给陈雾，令他感到自己此刻是被季冉需要的。
　　文琪朝两人手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嗤笑一声，仿佛觉得这种场面如同自己所料，没有丝毫的吃惊与困惑。她会震惊于季冉会买菜做饭，但绝不会对季冉和男的手牵手而感到奇怪。就仿佛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季冉就是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季冉本就是这样的人。
　　孙良最先打破了沉默，那个戴老沈同款眼镜的男人，头发向后梳起，显得文质彬彬，饱含一种书卷气，季冉仿佛看到了青年时期的老沈。他觉得孙良以前似乎不是这样，他们在大学时期是最要好的朋友，孙良变了很多，不过也可能是他不够了解对方而已，他连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都不了解，何况是其他人。

　　“季冉，最近怎么样？”
　　季冉冲他露出一副标准的微笑，说承蒙两位关心，自己现在过得很好。陈雾看着季冉僵硬的笑脸，感到难过，因为从那副矫饰完美的面孔里，他看不出季冉有没有在撒谎。他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季冉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疼痛。陈雾感到自己手上的骨头都要被季冉握碎了，他皱了一下眉，对上文琪复杂的审视，他看不懂那眼神里所隐含的意味。他不懂的太多了，他开始责怪自己总是什么都不理解。
　　“这位是？”孙良打量了陈雾许久，问季冉。
　　陈雾蓦然想到上一次季冉和乔的见面，他介绍自己是陈雾的哥哥，陈雾突然有点不太想要听到季冉接下来回答。
　　果不其然，季冉还是那样回答了，并且终于松开了握住陈雾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显现出一种十分不熟练的虚假，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熟稔。
　　孙良信了，显然文琪没有相信，她突然提出有话要同季冉单独说，眼睛却看着陈雾。
　　“再说吧。”
　　季冉淡淡地微笑，随即弯腰捡起地上的盒子，放到陈雾提着的购物筐中，在两人的注目下沉默地离开。

　　一路，季冉没有同陈雾开玩笑，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停车的时候，陈雾似乎听到季冉轻微的叹息，他打开车锁，让陈雾先回家。
　　陈雾“嗯”了一声便下了车，站在寒冷的车库里看着季冉倒车，转弯，消失在一堵白墙的背面。陈雾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身体变得僵硬、麻木。白色的墙体逐渐变得无限大，陈雾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物体，像被封印在一片无垠的冰天雪地里。
　　晚上陈雾没有去上班，请了病假。
　　季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他推门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被陈雾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他并不总是在用眼睛看季冉。
　　直到听见季冉关上卧室门的声音，陈雾才坐起来，在夜色里借着月光，盯着墙角书架的一格空位发呆。空位是昨天两人刚腾出来的，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整理归置季冉的书。它们原本会被填塞，充满；现在却是黑魆魆的一片，在皎洁的月光下也显现不出任何物体存在的迹象。
　　陈雾看着书架，仿佛窥探到了自己空洞的内心。他走出房间，披上挂在玄关的大衣，拿着季冉不久前放在桌子上的钥匙向车库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