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胖别格

2、坠落

　　在陈雾的记忆中，童年是一个巨大的壳，将自己牢牢罩在其中。壳外的怪物，在八岁以前是他的父亲，八岁以后，怪物不见了。
　　从失踪到找回，整整二十天。
　　李静淑盯着陈国栋已经腐烂的尸体，长久静默。陈雾在门外守候。李静淑想让陈雾看他父亲最后一眼，最终又于心不忍。
　　太平间的走廊里朝外开出一个小窗，在陈雾看来很高，即便如此，他仰起头来，也只能看到窗外半棵粗壮的树干，周围的矮灌木，以及行人的脚。太平间的位置太矮了，陈雾再一次发现努力是种徒劳。
　　他就这么盯着，听着，腐烂的树叶，女人的哭泣。
　　陈国栋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很少，多半是街坊邻居，还有陈国栋的一些远房亲戚。刘姐帮忙请了丧葬队，连带张罗酒席，帮着一起忙活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比李静淑大一些。
　　陈雾躲在小房间里看黑压压的天，看巷子里蚂蚁一样的人，听楼下吹一整天的唢呐。陈国栋不喜欢吵闹，他们可能在驱赶他，陈雾这么想着，欣然接受了这份聒噪。
　　陈雾开始上小学，比班里最小的同学大了三岁。不过他学得很快，十二岁时，班里的学生都是跟他差不多大的了，不过他始终没有什么朋友。
　　等上了初中就好了吧，因为彼此都不认识。陈雾天真地想。
　　开学的第一天，陈雾早早起了床，敲开李静淑的房门。
　　李静淑沉默了很多，两人好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客人，如果没有必要的事，陈雾几乎不去打扰她。
　　“进。”
　　陈雾推开门，李静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仰着脑袋发呆。她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印，胸口微弱起伏，弱到好像不需要呼吸也可以活着。她的活更像是一种死。
　　“妈妈，我去上学了。”陈雾小声说道，似乎声音大一点李静淑的灵魂就会受到惊扰，离开这具毫无生机的□□。
　　李静淑缓缓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陈雾一眼，眼底闪现出一抹惊异的神色，好像认不出陈雾一样。过了一会儿，又转了回去，点了点头。
　　“嗯，好好听讲。”
　　陈雾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李静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了，才紧攥着书包带离开。

　　A市的夏天，酷暑难当，清晨稍凉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学校在西郊，陈雾骑车要半个小时。坐公交很快，只要十分钟，而且楼下就有公交车站牌。但陈雾不喜欢公交车里难闻的气味以及聒噪的氛围。骑自行车很凉快，还可以捎带把早饭在路上解决掉，一举两得。
　　班级座位按照中招考试排名来安排，陈雾被分在全班的中心，老师的眼皮底下，随时准备迎接所有人的眼神问候。这对于小学时经常被众人忽略的陈雾来说很不习惯，于是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坐到了最后一排靠墙角的空位上，在那里筑起一座新巢。
　　“陈雾，你怎么坐那里去了？”班主任纳闷道。
　　“我坐在前面挡别人视线。”
　　“看得见吗？”
　　“看得见，不影响。”
　　班主任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因为陈雾确实有点高，坐他后排的学生家长冲他反映过，他正发愁该怎么安排。
　　其实陈雾看不清，他有一点假性近视，但不妨碍听课，角落使他觉得安全，他不喜欢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中。
　　第一天很平淡地度过了，没有人主动同陈雾讲话，陈雾也懒得理别人，趴在座位上几乎是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上课前，班里来了几个年轻人，陆续走到最后一排，挨着陈雾坐下了。
　　可能是来听课的吧，陈雾没太在意，只是往左边瞅了一眼。
　　阳光从窗外打进来，带着熟悉的烦人热度，陈雾皱了皱眉头准备收回视线，正巧与旁边一个男老师对视了一眼。
　　琥珀色的瞳仁，散发出比阳光柔和得多的光线，让陈雾联想到令人怀念的冬日里的暖阳。
　　那人冲陈雾笑了笑。
　　这么年轻，应该是实习生吧，陈雾想着，错开了视线。
　　学校位于郊区，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夏日无风，林子里的树如同一个个坚守在城门外的士兵。蝉鸣声一阵一阵，连同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织成了一首催人入眠的交响曲。陈雾趴在胳膊上睡了，起初睡得不深，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阵阵音浪，后来橘色的眼皮像是被人突然涂黑，热度也减弱了几分，陈雾在这片令人安心的黑暗里睡去。
　　梦里，陈雾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路很狭窄，周围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他甚至不知道这条路将要通往哪里。
　　他在梦里走了很久，天光渐渐亮了一点，他看清自己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前后都是相同的路，陈雾不愿意再走任何一头，迈开脚步朝茂密的灌木丛里走去。他的脸颊，手背，裸露的胳膊都被树叶挂出一道道血印。然而陈雾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拨开一片又一片树叶，深入森林的腹地，终于发现了一口枯井。
　　陈雾不敢向下张望，他后退一步，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想要逃离。
　　陈雾转身，准备迈起左脚，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与此同时，从井里传来了一阵凄凉的呻丨吟，熟悉的，恶魔的低语，宛若来自于地狱。
　　陈雾捂住耳朵，声音仍旧清晰地传到耳膜里：救救我......谁来救救我......静淑，阿雾，救救我......
　　“不要，别再来纠缠我了，不要！”陈雾紧紧捂住耳朵，想要逃出这片树林，低沉的呻丨吟却始终如影随形。他逃不开，躲不掉，身上被荆棘刮出无数道血印，膝盖摔得乌青，最后一脚踏空。

　　“阿雾，你来了，你来陪我了。”

　　陈雾感到自己在快速下坠，剧烈的风从底部袭来，夹杂着透骨的寒意，他绝望地伸出双手想要攀住什么。
　　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好。
　　可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湿漉滑腻的触感。他持续下落，一直到身体感受到一阵剧烈晃动。一时间，夜幕，树林，深渊，所有的一切都在坍塌。
　　陈雾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