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胖别格

11、暗涌

　　陈雾梦到那朵黄色的小花旁多了很多绿色的叶子，每一个都分成四枚心形的瓣。陈雾好奇地拔下一片叶子，含到嘴里，好酸。陈雾忍不住挤上眼睛，把叶子丢到一旁，连带着看其余的眼神也变得愤怒起来。叶子围着小花，随风颤动，耀武扬威。陈雾气醒了。
　　闷闷地睁开眼，身旁的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被褥的压痕。陈雾突然感到恍惚，几天前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那是陈雾第一次见到季冉，他以为是一个长期混夜场的，很随便的男人。然而眼睛却很清澈，那样可怜地蹲在地上，冷了也不说，抱着胳膊顾自发抖，可陈雾听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睛在说话。
　　季冉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他只是一直难过。

　　“醒了？”
　　季冉进来，看到陈雾望向窗外，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想事情。
　　陈雾转过身，和季冉四目相对。他现在很喜欢看季冉的眼睛，看着它由迷茫到含带着笑意，然后故作愠怒。
　　“醒了还不快点起来，迟到啦！”
　　“起了。”陈雾坐起来，眯了一会儿，浓密的睫毛盖在眼睑上，白皙的面颊上有几道浅浅的压痕。他揉了揉眼睛，根本没睡好，到班里再补吧。
　　吃早饭时，季冉时不时看向陈雾，陈雾有点没精打采，也是，就睡了那么几个小时，再年轻的身体也经不住天天这么熬。
　　“怎么不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季冉忍不住问。
　　“想要多赚一点钱。”
　　季冉挑眉，“你......很缺钱吗？”他觉得陈雾看起来很不像，不过也可能是身为校草的自尊心在努力维持。
　　陈雾点点头。他自从上大学以后就没再跟李静淑要过钱，当然也没有回过A城。李静淑给他打的钱他一分都没有用过，准备大学毕业以后一起还回去。
　　高一那年，李静淑和那个男人组建了新的家庭，陈雾觉得他们卑劣，连同自己也一起瞧不起。
　　从那以后，李静淑变了很多，她带着陈雾搬到男人的住所，变得重新爱笑起来，用看陈国栋时的眼神看向那个男人。
　　她又开始对陈雾好起来，关心陈雾的一切，好像要弥补这些年来亏欠陈雾的爱。可陈雾不再需要这份迟来的，不合时宜的爱。他极度抗拒，甚至感到恐惧，一心只想要逃离。
　　陈雾现在彻底逃离了，却并没有变得轻松。一颗心被石头坠进冰冷的水底，牢牢嵌进地面，即使失去了连接的石头，也无法再次浮上岸去。
　　陈雾和李静淑的关系，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早在陈国栋死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已经断掉了。
　　“又在发呆了。”季冉用筷子敲了一下陈雾的头，不怎么重，但故作乖张，气势很足。
　　陈雾回过神，季冉问他今天有什么课。
　　天很清，初晨的微光散在餐厅内，一片亮堂。
　　陈雾盯着餐盘想了一阵，没有想起，平时都是蒋林帮忙带书，他不需要背课表。
　　季冉撅了撅嘴巴，摆出了一副为人师的架势，将要对陈雾展开一番教育。
　　“我吃饱了。”陈雾站起身，端着两人的盘子向厨房走去。
　　不仅不记课表，上课也根本不听课，如果季冉知道这些，陈雾觉得自己逼季冉吃药的行为就会产生严重反噬，甚至变本加厉在自己身上。
　　季冉盯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显得很无奈，厨房传出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季冉有种错觉，日子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这仍旧是某个稀松平常的一天。
　　季冉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盯着厨房的方向愣愣出神，流水声停止，视线渐渐汇集，落在走出的陈雾身上。季冉才注意到，陈雾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卫衣，上面印有一个戴白帽子的蓝精灵图案，很可爱。他认为陈雾不会主动穿这种衣服。
　　陈雾被他盯得脸红，别扭地用袖子挡住中间的图案，可是太大了，无论如何也总是露出一点。衣服是和小夏一起买的，放在员工宿舍里当睡衣。陈雾觉得总是穿季冉的衣服不太好，员工宿舍人多眼杂，流动性强，他不在那里放太多东西，索性凑合套上了，回学校就要换掉。本来以为季冉没太在意。
　　陈雾觉得好丢脸。
　　“不要笑了。”
　　季冉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还要一边说可爱，陈雾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就出去了，季冉匆忙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追出去，陈雾正在电梯旁等候，耳根红红的。季冉突然发现逗陈雾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两人踏入电梯，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
　　“你忘记喝药了。”陈雾突然提醒，季冉闻声猛戳关门键，等到门合得严严实实，电梯开始缓慢下行时才彻底松了口气。
　　陈雾卸下书包，季冉惊愕地转过脸，眼睁睁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板剩了两粒的药，在旁人的注视下，抓住季冉的胳膊，放到他手中，面带庄重的微笑。
　　电梯开门，又上来几个人，季冉默默后退，即将碰到横在后面的扶手时，陈雾伸出手挡了一下。
　　“我好了。”季冉弱弱地说。
　　“最后两粒了。”陈雾低头，看到季冉深栗色的卷发，看起来很柔软，很好摸。
　　季冉无奈地抬眼，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眼睛睁得很大，眼角略微下垂，睫毛隐匿在眼皮的褶皱里，露出一部分尖端，显得眼神更加可怜。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但因为两人离得很近，悉数落在陈雾眼里。心脏猛然被击中，陈雾觉得电梯里的空气好像有些不够用了。电梯里面人声鼎沸，陈雾的世界却是一片真空般的静寂，除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电梯下到底，人群鱼贯而出，季冉走在前面，陈雾跟在身后，眼神始终跟随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陈雾认为季冉在某些方面实在不像是一名老师，甚至不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
　　坐到车里，季冉老老实实吃完最后的药，驱动引擎，从地下停车场驶出。迎着朝阳，冷白的光打在两人脸上，缺少云层的遮蔽，有些刺眼，季冉放下遮光板。
　　汽车驶向宽阔的马路，洁净的街道旁，一排排树木上的叶片逐渐显露出秋日独特的色彩。季冉打开窗，冷空气吹进来，凉丝丝的，但很清新，他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还没有两分钟，车窗又被陈雾关上。
　　“……”
　　新家在酒吧街和S大中间，两人很快到了学校。季冉把陈雾在教学楼门口不远处放下，自己则往文学院的方向驶去。
　　时间不算早了，路上去上课的学生很多，陈雾下车以后背着书包往教学楼走，时不时有几个人频频回头看向他。
　　蒋林仍旧坐在老位置，陈雾不知道他是如何每次都能占到这两个位置的。因为最后一排的角落很抢手，提前一天占位基本不可能。当然蒋林自有蒋林的办法。
　　陈雾走过去，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杯豆浆和三明治。三明治很好看，像面包店橱窗里精美的样品，而不是季冉做出来的那样一盘散沙。
　　陈雾坐下，蒋林转过脸用八卦的眼神在看他。
　　“哎，陈雾，有人给你送早餐。”
　　陈雾没有抬头，淡淡地说：
　　“我吃过了。”
　　蒋林摇了摇头，表示很可惜，陈雾问道：
　　“谁送的？”
　　蒋林指了指前排，用唇语说了三个字“裴冰玥”。
　　陈雾朝蒋林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随即把早餐推到蒋林那边，摊开桌面上的细胞学课本，手掌撑在脸上，又摆出了准备睡觉的姿势。
　　“微信，你加的？”
　　蒋林噤声，绷紧了自己的嘴巴，手指不停摸鼻头。
　　“所以你负责解决掉。”
　　“别吧，陈雾，我觉得裴冰玥挺好的啊，人长得漂亮，跟你还是一个地方的。”
　　陈雾眯上了眼睛，似睡非睡，神色淡漠。
　　“蒋林，别帮我做决定。”
　　蒋林盯着陈雾的正脸，近在咫尺，五官也异常清晰，可他的认知却越来越模糊。
　　他看起来很了解陈雾，其实无法穿透清晰明了的躯壳去解读他的内心。陈雾的喜怒哀乐都仿佛加了一层密码。
　　蒋林感到十分懊悔，因为周日的爬山活动他已经叫上了裴冰玥。
　　会被杀掉。这是蒋林此时内心里最为强大的一个声音。

　　季冉早上两节课，讲完之后便趴在办公室座位上睡了起来，一直到下课铃响起，才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办公室里坐着几位同事，有的闲聊，有的在抠手机。季冉艰难地从桌面上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然后四处张望。
　　对面桌两个女老师在聊天，季冉隐隐约约听到陈雾的名字，于是默默将头凑过去，从工位的隔板上露出一个头顶，像朵蘑菇。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陈雾，上课一直在睡觉，这不是明目张胆歧视语文课吗？医学生就可以不听语文了吗？总共就这么半学期的课。”黑色头发的汉语老师看起来很生气，一旁金色头发的法语老师连连点头附和，并且安慰道：
　　“哎呀，算啦，除了我们文学院，别的学院好像都不怎么重视学生的语文教育，明明是本应该学好的课程。”
　　“就是嘛”汉语老师又说道：“一个一个英语学得倒是挺起劲，母语倒是一塌糊涂。”
　　季冉心里的某处又被猛然间戳到，颇为憋闷，对面交谈的声音小了许多，季冉也没兴趣听了，拿起外套走出去，肚子早就在抗议了。
　　老沈在家带了盒饭，邀请季冉吃，季冉摆了摆手，朝学生食堂的方向走过去。
　　二号食堂在文学院和医学院之间，峨眉湖的一个尖角上。食堂有三层，靠近湖的一侧全是大块的透明玻璃，坐在楼上吃饭视野很好，靠窗的位置将湖畔的景色尽收眼底。三楼顶是阳光房，夏天有些热，秋天坐在那里晒太阳看风景刚刚好。
　　季冉在二楼吃完饭，去三楼的咖啡厅坐下了，靠窗的位置人很多，季冉去的时候还剩下最后一张桌子。
　　现在的学生都很懂得享受。季冉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边听学生们聊天。他偶尔也很喜欢这种氛围，在喧嚣的人群中，感觉自己的孤独也好像了无踪迹，飘飘然越飞越远。
　　季冉发现最近听到“陈雾”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很多人的口中，大概以前也会听到，只不过并不会在意。以前是陌生人，一个普通的学生，而现在，季冉很想多了解陈雾一些。两人交集并不算深，陈雾话也很少，对他的关怀大概来自于某种同病相怜。
　　季冉认为自己和陈雾是同类。虽然表面看起来极为不同，不过是各有各的生存方式。
　　他不想再孤独地生活，陈雾也不想。一种直觉吧，大概。
　　阳光在湖面上反射出细碎的粼粼波光，绿色的湖水失去了本色，表面像铺上了一层流动的金沙，随风涌动，季冉的思绪迷失在其中。
　　咖啡凉了，季冉回过神，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个人拾阶而上，身形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具体，白帽子，戴白帽子的蓝精灵，陈雾。
　　四目相对，陈雾有些慌张，他要穿过咖啡厅，去尽头的快餐店买汉堡。可现在他遇到了途中最大的阻碍，他并不是很想跨过这道阻碍。
　　“干什么去啊，陈大校草？”
　　陈雾丝毫经不起季冉的挑逗，脸颊上又浮现出浅浅的红晕，他走到季冉身旁，停下来，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阴影，季冉的手臂放在阴影心口的位置。
　　“买午饭。”陈雾答。
　　“这个点才来吃午饭啊？上课睡过头了？”季冉又摆出酒吧里的动作，同样的角度仰视陈雾，脸上仍旧挂着欠揍的笑。
　　“没有。”陈雾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一半的瞳孔，给人一种极为深情的错觉。
　　季冉问他下午有没有课，陈雾点了点头，生化实验课。季冉多余问了几句，待陈雾回答以后，季冉的眉头逐渐拧紧，理科的知识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催眠剂，听得一头浆糊，打住。
　　“看来生化课挺认真地嘛。”
　　陈雾心虚地点点头。
　　“语文课就不好好听了？”
　　陈雾心内警铃大作，疑惑季冉是怎么知道的，毕竟语文课上有一半人在睡觉，另一半人则在玩手机。
　　“我……有在听的。”陈雾松开已经被他缠在手里绕了无数次的帽绳，弱弱地答。
　　“真的没有在睡觉啊？”季冉莫名其妙就信了，并且认为汉语老师一定是看错了人。毕竟陈雾说他上课不会睡觉，而且说了两次。
　　陈雾不是会撒谎的人。季冉这么认为。
　　季冉下午没课，无所事事，坐在那里看陈雾吃了一个汉堡，一份炸薯条，一杯橙汁。橙汁是季冉要求换的，因为被陈雾剥夺了威士忌的快乐，所以他要攫取陈雾可乐的快乐。
　　“晚上还去酒吧吗？”季冉问道。
　　陈雾点了点头。
　　“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就可以。”
　　季冉百无聊赖地搅着桌上早就已经凉透的半杯黑咖啡，脑子里却在盘算送走陈雾以后拐进别的酒吧里喝酒。
　　“你有驾照吗？”季冉突然问。
　　陈雾“嗯”了一声。
　　季冉心里喜跃抃舞，表面波澜不惊。
　　“我送你。”
　　陈雾不好意思再次拒绝，点头答应。季冉忍不住扯了一下想扯很久的陈雾的帽绳，帽子即刻在陈雾背后缩成一团，他不是很理解季冉奇怪的行为。
　　季冉嘿嘿笑了两声，绕到陈雾身后将帽子扯平，顺势拍了两下，露出狡黠的笑。
　　“好啦，放学我在那里等你。”季冉边说边指向实验楼旁边的一条路，陈雾注意到路上有一对情侣，女的沿着路旁的砖块走，男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扶。
　　陈雾突然有些羡慕。
　　“好吗？”
　　陈雾回过神，正对上季冉询问的眼神，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点头答应了。
　　好像也没什么可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