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秋的波》顾需森

1、第 1 章

　　这是秋的波（一） | 相遇篇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置，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时有女子》

　　她身上最致命的弱点是，虽极度渴望一个幸福的人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却总是沿途被不幸的事物所吸引。是的，她恐惧婚姻，也恐惧爱。

　　他说起话来眼角弯弯地总是夹着笑意，她却总是觉得他心底里长亮着亟需救赎的红灯。
　　她看着他，竟不自量力地生出一种想要走近去拯救他的渴望。他明明看起来如此强大，她每每看向他却分明地感受着，自己内心像老母鸡一般随时准备扑腾起翅膀将他护在温暖中的可笑模样。所以第一次吃完饭回来后她只问了姐姐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创伤？奇怪的是，他们聊得明明满是有趣的事，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那日也只是他们见的第二面而已。唯一不快就是环境所限，遇到隔壁桌三个醉酒的社会青年充满讽刺意味地学他们说话。他淡淡笑着，她也笑。可她就是觉得他不快乐，就这么毫无缘由地。
　　他看起来自信且完美，处世练达且温和，走近了他的圆才惊觉内围竟满是锯齿状，甚至是带有锋利边缘的锯齿状。直到她决定退出，姐姐才说，他的心太难填平了，或许不是一般人能解救得了的。他的池水太静了，也许他一辈子都要这样静下去。她有自知之明，她何尝不就是个一般人呢，她无能为力。她想过，他若单单只是他自己，她还能奋不顾身地为这份心动拼一次。可现实是，她若拼了，便再难说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心动，她太畏惧成年人的世界了，畏惧着沸沸扬扬的流言，畏惧着纷纷扬扬的人间。

　　她找到他说这段时间很多长辈领导又给她介绍了不同的人，她一一推掉了，但描述理由时倒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说有正在接触的吧，他们又实在未曾有过什么太多的接触。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平静：你该见见啊，咱俩又没领证。
　　他的池水果然太静了。她想她的内心始终有一份莫名的道德感在约束着自己，她们白羊待人就是要一心一意的，哪怕只是相个亲而已。同时既犹豫又纠结，若是认准了，还何须再看旁人，却又怕别人不曾也认准了她，岂非一番自作多情白白自伤。后来他再次劝她，“所以你该见见啊，这样概率大。”她想，这是不是在委婉地劝她先撤呢。概率大不大，对她来说其实也只有0和1才是有效数字，而那些介于0和1之间的所谓概率，大小再怎么游来移去最终也只是个假性数据罢了。她突然感到自骨血里浓生出的一份彷徨。她只好再次和他提起那个约定，你要是随时想撤了一定和我说个再见。他简单地应下了。她知道自己是个死心眼，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头有尾。连告别这种会流眼泪的事情她也不怕，只是因为她太不喜欢无疾而终了。
　　她始终记得初见那日他缓缓站起身来，边伸手边向她迈步，“妹妹，你好。我是**。”
　　他一开口那短短几个字里，听着便让人沦陷，她在心底的荒原上一脚踩空。关于他的风暴只是轻轻那么一颤，她禁不住风雨飘摇的小船便被击得粉碎。她毫无防备地，就这样一脚陷进命运里，越陷越深。尤其她是迷信的人，那日进院门前碰见一个奇怪的老和尚，站在她面前送了她一句同样奇怪的话，说完便转身走了，似乎她那天是要去做些什么，甚至想着应付应付算完的心思都被看到了底。后来她越想越觉得是命运。

　　许久以后，当她终于看到他的山，一个站在那样高处的他，她突然莫名地想起书里的乔琪。初见后只抛给她一个日子便失联许多天，大家都叫她不要再等了，去看看下一个。可她却固执地要等那束一万年的光，她说就等到他约好的这天，不来便作罢。
　　年轻又狂妄的她哪里见过这样不咸不淡的人啊，却依旧魔怔了一般。
　　幸好没有叫她输得很难看，这天他早早便来了，满怀热情的样子，她千年冰封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于是一边胆怯着，又一边雀跃着，她也在向他走去。
　　然而到此刻她仍不能忽视他的山。她也想顺应命运的手由着自己陷落，心里却紧紧咬着牙关。她讨厌可能会让她觉得自卑而不快乐的一切。她承认她也向往美景，可对她而言，那样让人不敢轻触的山河岁月，是层峦叠嶂啊。她怎么敢轻易踏足。

　　她特别讨厌酒。后来她发现他几乎每个夜晚都是醉醺醺的。那次半夜收到他应酬完回家后满是醉意的语音时，已是半夜十二点十一分了。他摇摇晃晃的一声晚安，自言自语地疑惑着她怎么还不睡，她战战兢兢地听着，不敢在房间里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后淡淡回复了同样的内容，以文字。
　　他不知道的是，彼时她其实早已睡去，只是刚好哆哆嗦嗦从睡梦中被摇醒，才得以及时看到他的微信。她惊慌着火速换好衣服和运动鞋，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撬锁声，随时做好逃跑与战斗的准备，同时等待着警察和别人男朋友的救援。这晚他同样不会知道的是，那刻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即便明明就在同一时刻，他曾发来“活着”的语音，他也不会知道。好在后来证实不过虚惊一场，警察来了，发现是个找不到家门的酒鬼罢了。
　　他应是有着荒唐的过去。他从荒唐的那天起便是一池死水，谁也不知道他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向她讲述起来也只是一笔带过的，甚至从没有提到过英国这两个字。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英国读书，她从蛛丝马迹中猜测，那段时日，他就在祖国的江河湖海、日月山川上。可她依然愿意相信一个肯花费十余年的周末和假期决心走完300家博物馆的人，且时至今日他仍在极有效率地付诸行动。那时他淡笑着说还剩不到一半了，以后熟了可能也会带她去，甚至包括他曾独自走过的无穷无尽的村庄。她当时真是期待极了，像饮过少女之酒堕落的梦一样。

　　或者与其说相信他，不如说她相信哲学。她能抗拒关于条件关于物质的一切，可她无力抗拒哲学。她想，她几乎是被哲学引诱了。她能清晰地分辨出，他讲述一切关于易经、科学与文学的智慧时，自己都只是觉得欣赏。当且仅当，他将哲学轻轻揉进生活的细枝末节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钝器，狠狠敲破了她的命运。她的内心瞬间升腾起奋不顾身也要一往无前的孤勇，哪怕他的山是层峦叠嶂。
　　只那么一瞬，她的心便平了，彻底被铲平了。他哒哒的马蹄声，像个归人。
　　她就这样孤立无援地，走向他。她想她是完完全全被他这个人吸引住了。他的头脑中一定有一片广阔的大海，海平面上还悬着一种强有力的风暴。他头脑中的风暴如此诱人，让她想过哪怕只身穿过暴风雨也要走向他。
　　家里人不知怎么就晓得了她在和他见面。起先她以为一定会遭到强烈的反对，毕竟除开他头脑中的风暴这一点，其他所有的客观条件都实在有违她追求幸福的初衷，也不符合家人最初对她一生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的期望。毕竟时至今日，在物质上她实在是也不再缺些什么了，她总是被当作小孩子一样地叮嘱，在婚姻里踮脚是最危险的错误示范，她该稳扎稳打地一心只追求情意便好。可她偏偏遇到了更高的人。家里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她从小到大最是尊敬的舅舅只轻描淡写一句话，如果是别人任何一家都会反对，但如果是这个孩子，因为了解，所以觉得可以。在一起固然好，看了也是龙凤姻缘，唯一只告诫你一点，不要先动心。
　　她当时便惊慌了，唯一只有这一点，她却刚好碰了大忌。

　　她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上更加致命的一点，总是被不幸的巧合所吸引。她清晰地感受着，他们如此之像。他们面上看起来都似乎浸透了阳光般最是热烈，内心却同样是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阴郁。她疯狂地想要撤退，她知道自己一定得逃跑，再晚就来不及了。是啊，她多懦弱。她害怕受伤，顶着巨大的遗憾也不敢承受万一的后果。她想起多年前看到过一段戏文，“这也是老天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只是未曾预料到，她的心脏竟会在一场暴风雨中复活。

　　昨夜她本意是想要去说再见的。但后来迟迟未能等到答复，只好作罢，本以为就将这样不了了之，今晨却又意外得到回应。她十分没出息地再次被抚平了她心上的褶皱。这份从他处得来的平静想来或许就是，“除了相遇后翻天覆地，其实相遇后不改变什么也可以的。”她只是安逸地置身于关于他的风暴中心，空气里一丝波动也无，她伸手悄悄捂住了心上的台风过境。

　　她心想，这也是秋的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