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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石中玉(五) ...

  •   石珙整修书籍的位置很好,抬眼正对着一扇窗。

      人思虑问题的速度仿佛永远赶不上天色的变幻。
      从最初的吐露微白,到金乌衔珠,再是日光大涨,直至蹒跚西去,夜色的弥漫覆盖漫天霞光只需一刻钟,立时又是昼的离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他想,阿琰应该会很喜欢这个角落。
      她最爱自然风光的变幻。
      他也是。

      石珙起身离开修撰室,进了房舍。
      点开一朵朵炫目的烛火,眼前的柳叶和梦里一样,流转着异样的光芒,不似此间所有。
      他伸手摩挲这片清凉,好像下一秒叶子就会翻个身,鱼儿般的狡黠可爱。

      他记得,难得的一次见面,雾蒙蒙将雨的天气,周边恰巧没有旁人。
      她对他说:“我也常想变做一只鱼。”
      他还记得她的笑,春光样的明媚,里面掺着一缕缕雾气和雨丝。

      说完便下起了雨。

      他很喜欢下雨的日子。
      很小的时候,江南的春夏之交总是盈满雨水,湿漉漉好像要将人的心也浸皱了。
      那时,父亲还在,常常一边咳嗽一边温书。阿娘会盛碗满满的梨子汤,口头上劝道:“好啦,将来的进士老爷,快喝碗汤,眼睛别熬坏啦。”
      这时阿爷就放下书,接过汤盏,点点妻子的鼻尖:“我们仨一起喝。”

      小石珙意犹未尽地舔舔碗沿。新梨的滋味,能甜到好多好多年后呢。

      纵是雨天,学堂也是开的,这小镇上唯一的秀才和举人,他的阿爷,便做了夫子。
      学堂的窗外有一棵花枝茂密的杏树,学堂临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学堂里有阿爷和他的书。
      学堂是世上最好的学堂,小石珙觉着,他的家是世上最幸福的家啦。

      阿娘温婉的面容好似还历历在目,怎么一个冬天过去,就被模糊成虚幻的人影了呢?
      五岁这年,一场风寒带走了母亲。父亲的咳嗽越发严重,丝丝见血,终日卧床。
      石珙七岁时,变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

      淅淅沥沥的春雨缠绵不绝,打在杏花瓣上,溶化在溪流里。满脸都是湿意。
      他的家不见了,所幸,所幸还有学堂。
      因着父亲是举人和蒙师的余泽,他可以温饱,最重要的是,能够念书。
      阿爷心心念念,日夜摩挲不止的,阿娘会露出欣慰笑容的——书籍真是有魔力的东西。

      读书和淋雨一样,都像潜游在无垠的海里,四周是或深黑,或浅蓝,间或白到发亮的水,而他是一只鱼。
      一只在水里,在雨中,将化未化,无所事事的鱼。

      在遇到阿琰的那一刻,仿佛有两只鱼碰碰脑袋,吐出一大串气泡。
      它们都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相似的生命。
      它们是一样的,它们都是鱼。

      远处有人来找他们了。
      撑起伞,他与她分别朝男宾和女宾的方向,走上不同的路径。
      雨声越发茂盛,若伞顶有草木,该是郁郁青青了。

      眼前的烛火轻轻晃动,漾出片片光晕。
      很久以前,石珙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柳叶,他记得很多年前,当他开始尝试剥离这个世界的面纱时,问过一句话。
      父亲并未回答他,只是用手遮住他的眼:“孩子,要去看。”
      彼时他感到些许困惑。他不知道因何镇上最富的王员外在趾高气扬的破落小世家前要躬身陪笑,又是什么缘故,愿意当填房的漂亮女子多得很,王员外却几乎强娶了一个外地小世家的清秀孤女。
      他实在想不通。
      一直到父亲去世,这个谜题方有些眉目。

      街头卖花的婶子曾经受过阿娘的恩泽,不时送他些蔬果点心。一日,她和街邻赠他热饭的婆婆遇上,便兴冲冲聊起闲话来。他安静地坐在稍远处吃着东西。
      婶子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听说员外郎的填房,就是那位从外头嫁过来的郑小姐,可惨啦。”
      婆婆一脸犹疑,不大相信地问道:“王员外家有那么多银子,天天大鱼大肉的,怎么个惨法?
      婶子作个神秘的模样,挑挑眉:“我前些日子去他家送花,出来时听见窗角边有两个小丫鬟在碎嘴,你猜怎么着?”
      不待面前人反应,她又自顾自说下去,语气中混着震惊、自傲、同情、鄙夷、高高在上等一系列难以言表的情绪:“王员外天天在房里打女人呢!那两个小丫鬟是填房屋里的,说是夫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净是乌青淤肿哪!……”

      那之后没多久,在他还没有吃上第二口热饭的时候,就听见满街的议论。
      王员外家的填房暴毙了。
      王员外要找第三位夫人了。

      第三位夫人很快娶进了门,连他站在重重叠叠的人群外,都分到了两块喜糖。
      红纸裹着的,仿佛沁了血。
      他把糖随手递给一旁的幼童,想着这大喜的日子,那位郑夫人怕是没什么人惦记了。
      他好像有点懂父亲的意思了。有些人事,只用眼睛是瞧不出的,得用心。

      王员外和破落小世家的人,王员外和郑氏孤女,他们不是生来就不平等,他们只是不一样。
      小小的亭长可以做开国皇帝,天皇贵胄也能是被玩弄掌心的傀儡。一个人的命缘变化无穷,人是活的,制度却是死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倾注在一套套规则的建立与维系上,破败的世家还是拥有蓄田养奴的资格,没有田地资产、宗亲族人的孤女也允许被同样低贱的寒门庶人欺凌至死。
      世道如此,他也许无法颠覆这世道人情,却也想挣多些变数。

      年幼的他不懂这人间的千奇百怪,如今尝够冷暖的他,当真有资格放弃抑或是拒绝权力的诱惑吗?

      “扑哧——”
      他吹灭烛火,阖眼躺下。
      无边的寂静里,好似还存在许多隐形的火舌,风一吹,未名的东西就这样灼烧起来,若笑若啼,又像婴孩新生时不甘的长鸣。

      “阿爷,为何世道如此艰难?”
      “我想做只鱼。”
      “我也常想变作一只鱼。”
      “阿爷,我知晓世道向来如此,众生皆苦,只是,我不愿。”
      “我不甘。”
      ……

      一夜无眠。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审签失败了2333
    但发现剧情晋江竟然给打了三星,出乎意料(?)尽管是五星制也已经很好了。
    我祝愿大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我会好好写下去的呀。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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