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不忍归

3、石中玉（三）

　　似心有所感，赵安放下手中的步摇，朝窗外望去。
　　正是五月末梢，庭前的芭蕉透出脆生生的绿意，引得两只鸟雀乱飞了通，恰为这诗情画意的小景添了几分灵趣。
　　瞥见镜中人脸上隐隐的笑容，一旁的侍女忙逗趣道：“今日县主及笄，连雀儿们都要来讨杯生辰酒呢！”
　　赵安微笑不语，只是手中又把玩起物件来，双眼对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

　　她想起前几日祖母挥退众人，覆住她的手背，一阵滑腻的凉意。

　　“我们安儿也快及笄啦。可看上哪家公子不曾？”

　　她低下脖颈，摇摇头，主动靠进祖母的怀里。另一只手便抚上她脑后乌黑的长发，发丝摩挲着脊背，心内不由激起了颤栗。祖母的眼光从上首直射进头顶，像一支利箭。

　　“安儿放心。你是李氏的清平县主，圣人会为你找个出色的郎君。”悠悠的嗓音顿了一顿，接着喟叹道：
　　“祖母当年也是在这个年纪，被先帝指给你祖父。那时你祖父还只是个小小的羽林郎呢。”

　　“安儿，你也快啦。”语气深长又玩味。
　　她笑了一笑。小兽般孺慕的目光，抬首望向面上还未老去的祖母。

　　“安儿都听祖母和圣人表叔的。”

　　赵安收回眼神，手中的珠翠被指尖的温热黏附，不复初时冰凉。
　　今夏较之以往的确热了好些哩。

　　风像只大网在云海里浮沉扩缩，漏下日头散发的渐多热气。
　　此时，崔家的马车已到了赵大将军府门外。
　　崔琰转了转腕上的镯子，继而跟在崔老太君的后头，去赴这清平县主的及笄宴。

　　京都官宦权贵虽多如牛毛，顶尖的也就那一小搓。她自然是和赵安打过交道的。
　　赵安其人，生得不俗，观其容止，亦颇具章法，自带一股子气蕴。她是长宁长公主和赵大将军的嫡长孙女不说，当今圣上更是尤为抬举这位表侄女，又是封县主又是赐食邑的，荣宠瞧着倒比皇后嫡出的公主还盛些。
　　认识总归认识，两人所处的小圈子不同，来往并不多。赵安在宗室权贵、能臣骨干的女儿堆里混，此间人家有底蕴的终究少了些，崔琰则是打小和世家女一起耍；双方向来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换百八十年前，世家连和这些他们眼中的暴发户坐一起都不愿意。
　　如今，自然是时代变了。

　　随崔老太君见过长宁长公主一众女眷后，崔琰便去了闺秀们待的地方，意料之中望见了早就随她娘回赵府帮忙，操持表姐及笄宴的卢馨儿。
　　然也，卢母乐昌郡主正是长公主和赵大将军的亲闺女，卢馨儿和赵安也是正儿八经的表姐妹。
　　只不过乐昌郡主当年嫁给了卢氏子弟，作为卢大学士的独女，卢馨儿也犯不着再捞个县主之位——也确实捞不着。

　　这会儿两人碰面，崔琰也没立马打扰好友，寻了个清净些的位置，便安生啜起茶来。
　　半晌，卢馨儿忙完过来，一入座立马喝了盏茶水下肚，方开口言语：“可累死我了！”
　　崔琰象征性给她摇了摇团扇，顺手把七娘平素最爱的蜜饯推到跟前：“歇歇罢。”
　　“还是二娘待我好！”卢馨儿眨眨眼笑道，招待客人的耐性在美食佳人前稍稍回复了几分。

　　听见这讨巧话语，崔琰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来。只是搭在茶盏边沿的手指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今日筵席怎得来了好些个生面孔？无怪乎你招待周转了这般久。”
　　卢馨儿叹了口气，又忙喝了口茶润嗓：“可不是嘛。都是今年调任归京的官员亲眷，外祖母让我好好看照一番呢。”说罢，又开口道：“二娘待会要与我一齐见过她们么？”

　　“自然是要的。”崔琰放下茶盏，抚了抚腕上的玉镯。

　　周芷十四年来头一次看见这么盛大的场面。
　　她是上月刚就职的京都府尹的女儿。如今虽没有从前那般只许世家当官的情形，寒门身份上还是差了一大截。周家只是耕读人家，她父亲中了进士后便在穷乡僻野间辗转，此次考核约莫合了圣意，全家子方得进京开开眼界。
　　一朝国都果然不同凡响，连热闹的花样都比别处簇新太多。
　　这个月她也赴了不少宴席，长了许多见识，今日瞧见这清平县主的及笄宴，却也和初进京那般，活像个乡下人，止不住在心内感慨：

　　好一个泼天富贵。
　　长宁长公主的气度自不必说，连赵府里的下人也个个进退从容，举止不俗。

　　她以为——这便是豪门世家该有的样子，却在见到崔氏女的那刻，心神一震。

　　周芷也不是没和世家女打过交道，前几场宴席里，冷遇她者有，怀柔者有，甚至刻奇讨好她的亦有之。只是……该怎么形容这位崔娘子呢？
　　周芷悄悄打量着面前带笑的少女——

　　她有一副好相貌，与容颜相称的气度，也绝对不是个蠢人。
　　只是如此，却不足以形容这位崔娘子的万分之一。

　　她是特别的。

　　仿佛生来就是这般，有她在的场合，光都洒照在她的身上，诸女与之相较，犹似萤火比对星光，后者哪会在意前者的小心思呢？
　　先前崔娘子只是坐在偏僻处，独自饮茶，如今她走到众人面前，便轻轻松松吸引了场内大半目光，这还只是面上的，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流连她的风采呢！

　　怕是县主也不能够的。周芷想。

　　崔琰对着眼前的生面孔微笑，这一笑不得了，先前轻慢些的世家闺秀们态度愈发庄重，一个个按捺着性子和这些寒门之女对话，场面顿时热络起来，充盈着欢声笑语。
　　无他，不能得罪崔琰罢了。

　　崔氏发家甚早，累世公卿，名、权、财一个不缺。这样的人家，不说笼络讨好，面上也不能轻易得罪。
　　更何况崔琰本人如木秀于林，有家族的庇护，谁也做不成妖风折了她。

　　在场的大半女儿家，就连她们的父兄也曾亲口交待过，要随着崔琰的路子走呢。
　　这里头有什么深层次的考虑，一些小娘子是想不通的，但对崔琰都心服口服。

　　包括周芷在内，寒门官吏的女儿或许并不太清楚崔氏女向她们示好的缘故，心中却皆好感顿生。
　　她们总算是融入京都的社交圈子了！

　　见众人谈笑平和，卢馨儿悄悄向崔琰眨了眨眼。
　　“我娘天天念叨呢，说二娘你如何如何，多大气淑女云云，嫌弃我太欢脱，好舞刀弄枪之类，不像是我爹的女儿。”说到这里，她不禁叹口气：“要是你是我亲姊就好了。我娘定十分欢喜，恨不得下场跳好几支胡舞！”

　　崔琰早就习惯了卢馨儿的不着调，这会却也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你呀你！就知道逗我开心。”
　　卢馨儿欣慰地摇了摇团扇，笑嘻嘻道：“小娘子嘛，笑口该常开才是。”

　　她知道自家好友对衣裳首饰这些寻常女儿家喜欢的事物兴趣缺缺，很少有能引起她注目的，整天揣着笑却并不如何高兴。

　　思及此处，一个身影又恍惚浮现在她脑海里。

　　不会吧……
　　卢馨儿掩饰似的猛啜好几口茶，当下心内已是如坠冰窟。

　　前几日，在她娘亲说起安表姐的及笄宴时，曾略提过圣人似乎有意在新中进士里头挑一个才貌俱佳的，做安表姐的夫婿。

　　这批新中进士里头，最为有才有容者当属探花，石珙是也。

　　她平素并无多少心思花在这些事上，今日一联系方才品味出来，二娘待那石探花的确有些不同。
　　这可如何是好！
　　卢馨儿腹内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似的，心绪乱作一团。
　　都怪她往常不爱琢磨事，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有心想和好友言语，但是时辰已至，及笄礼快开始了。
　　崔琰望着不远处的卢馨儿，七娘神色似是有异，这下却也不好走动交谈，只能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别头和众人一齐看向此刻全场的焦点。

　　赵安一袭火红的曳地长裙，灿烂的阳光照映其身，行动间流转出璀璨的波光。

　　崔琰心中沉默下来。

　　在听到父兄书房谈话之后，她也曾想：为什么不是我？
　　凭什么不是她？家世、相貌、才华、德行……赵安她们哪一条可堪媲美？
　　最重要的是，她和他两情相悦。他们相互喜欢，约定嫁娶——为什么？是上天开的玩笑吗？

　　她又想到梦里宋姑娘的话语，想到崔府的高楼宾客，还有祖母脸上奇异的冷笑。
　　大多世家子心下对石珙的敷衍不屑，搜寻来书册上对士族寒门严峻形势的犀利概论，父兄不时密谈与下朝后的身心俱疲……
　　这点点滴滴，为往日的崔琰所忽视，却在近些日子向她逼紧，发烫至灼眼的温度。

　　她望着那把珍贵华美的钗子缓缓插入少女的发髻中，心也跟着慢下来，一阵滞后的疼痛从胸前向周部扩散，破碎在网状的裂纹里。

　　及笄之后，便是赐婚了罢？

　　风擦过额发，醉人的日光下，她又不住想：
　　赵安会不会也有喜欢的人呢？

　　她已经明白，有些谜题，哪怕用一生去解，也是没有答案的。
　　若是有，大家渴求的也是做题的办法，尽管所有人希望的，只是一个答案。

　　赵安转过身，微笑着看向全场。
　　在望见崔家二娘的那一刻，心下不由一顿。
　　崔家兄妹这样好的人物，会有心上人吗？她掩过意动，向他处看去。

　　会有吗？
　　你看，是一样的希望。

　　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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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