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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石中玉(一) ...

  •   今年的天气格外热些。
      才是春日里,码头边的船工便赤膊上阵,吭吭哧哧的一颈子汗,恨不得把皮扒了图个透心凉。江边人来人往,正是送别迎往的好时节,亭子里杨柳绿得仿佛沁入心脾般,稍稍抚平了暖风泛开来的阵阵涟漪。
      京都郊外的庄子上,一群少男少女们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也正聚众踏春。
      崔琰兀自拨弄了会溪间的桃瓣,清澈见底的水流霎时映照出一张比花还娇艳的面容来。
      “啪唧——”石子模糊了水中的人脸,也惊散了面前的残红。
      崔琰按下满腹心思,用绢帕仔细擦干莹润的手指,这才转向一旁的女孩儿,嗔道:“你这是做什么?”
      卢馨儿翻了个眼皮,上前捉住好友的手,便往那人流盛处去,边走边道:“二娘逗了这大半时候的流水闲花,不如与我一道瞧瞧那新登科的石探花!”
      “七娘……”崔琰低下眼,一时竟辩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前面的人见是她们来了,哗啦啦自动让出一条路来。那如水的人流最深处,就现出一位年轻的公子;观其风骨,有清风明月之姿,凌霜傲雪之态。
      “子韫兄,衣红者正是舍妹,着黄者卢大学士之女也。”崔璟面向玉人似的挚友,带笑慢语。
      石珙率先作揖:“崔娘子,卢娘子安好。”声如珠落玉盘,又若潺潺流水,泠泠琴弦。
      崔琰、卢馨儿亦还了一礼,齐声道:“石郎君安好。”
      掠过周围人殊异的眼光,崔琰娇笑道:“阿兄可是答应我一块游湖的,今日你可再推不掉了!”
      明媚的春光映射在女孩身上,抬眸间,缨络簪子内嵌的宝石都闪烁着迷人的色泽。可那些再亮也不及这笑容来得耀眼,好似满腹的心思都为烂漫春光所消融,仅使留下透明的水汽缓缓爬升。
      石珙微垂眼,心内默然。
      崔璟的面色不能更柔和了,温润的眉眼舒展开,全然望着小女儿情状的阿琰:“正有这个打算呢!”说罢又朝一旁看去:“湖景乃沁庄一绝,子韫很该一道同游才是。”

      “既如此,在下固不推辞了。”
      石珙露出笑来,声音吹拂在和煦的春风里。

      日头高了些。崔琰微抬团扇,掩下不住翘起的唇角。

      偌大一个湖,上也没种什么莲花之类,远观只觉平整澄静得叫人惊奇,近看才体会出点点波光所含的生气来。果真不负盛名。
      剩下的人只赏着湖景啧啧称奇,崔琰没把心思放在风光上,心中却也有滋有味。舒缓的风推着一道道银鳞似的波光,亦把她的春水绞作脆弱的一抔。岸边的杨柳青得欲滴,草木气息凛然而清新,她不便回过头看他的身影,想着和他一起嗅这黯然的风声已是心满意足。
      此时原先订下的船舫也到了,一行人即登船游湖。崔琰和卢馨儿并排站在崔璟、石珙侧旁,这个角度既能窥见那人的神情,又不易被他人捕捉。她心下现出一点快乐来,暗自点头。
      抿唇望着那碧波千顷,原先根植在脑内的胡思乱想霎时化成了青烟——那什么仗剑走天涯、抚顶授长生,这些从戏本子里汲取的异想天开全都湮灭了,豪情千丈变作柔情一片。她为这转变感到一丝愧疚,那恢弘万千的梦想竟自我破灭得如此之快,像水浪尖头白花花的泡沫。但更大的惊喜涌进她的身体,平生第一次,她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激烈的想象与共情,这样的激烈在现实的生活中实在难得。
      他更像是一个符号,一种图腾,给死水般的生活添了几道波澜。
      实在难得,可贵的很。她暗自嗟叹。

      崔琰不是一般人。
      这点不止相近的父兄好友清楚,只要见过其人,甚至听过她名声的都知道。
      哪能一般呢?从姓氏就可以想见,她命中注定不是个一般人。
      博陵崔氏。石珙又想到此处,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他收回悄然望出的视线,面上不动声色。
      崔琰今儿穿了身极艳的红,这颜色在她身上像是活了起来,直逼得湖水的碧色也深了两分。
      又瞥见她快活的微笑,石珙也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来。唯胸中怦然,全身上下仿佛都随之颤动。
      春风太过沉醉,宴席未至便已薰然。等到真正开席,崔琰瞥见二人稍稍相触的衣裾,更是不敢望向身侧,只假作不胜酒力,一杯又一杯下肚。周围的兄长好友蒙上了轻纱,天地间只留下眼角所见,一抹交织的红与青,浓烈如斯。一时间,她的心仿佛也如蔓条,蜿蜒至那阴影深处。
      两人未曾相互言语,动作幅度却都不大,桌案交界的衣裾一角静静依偎,直到午宴结束。

      同一种隐秘在他们的身体里种下,这种疯狂渲染出的肆意与纵情往往会把人牵引至薄冰与深渊往下,只为尝试窥见伟大和邪恶的一角。
      多的是人甘之如饴,从自身攫取需要偿还的代价。

      自踏春游湖那日起,崔琰在许多场合都能见到石珙。
      有时候,他们只是不经意地对视,垂眸;风一点点唤醒草木,万物的激荡从周围回荡至人身,激起微酥的痒意。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混在人堆里相互见礼,和各自的对象聊着或轻或重的话语,乏味枯燥的交际,所幸还有飘摇的柳叶,舒展的花枝可以移情。
      瞧,一个人既能衬得他物更见无趣,又是容忍这般无趣的动力来源之一。石珙于崔琰,便是生动如斯的人。

      她立在自家的长廊上,凝神望着不远处新生的碧色。此时正是春雨如油,整片园子焕发出鲜亮的光彩,愈发迷了人的眼。
      雨丝不时飘洒进阑干,抚上脸只觉一片清凉。身边的仆从大都被她驱使开,仅留下两个贴身婢子在稍远处候命。
      崔琰转着腕上的玉镯,迎面而来的湿意怎么也浇不歇心焰,想起那人火就更盛了些,嘴角的笑意因着水汽氤氲,像茶盏里的月亮,又更像一团轻盈的雾。
      羊脂玉做的镯子温润得很,摩挲过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腻烦。倏尔,崔琰的手交叠着放下又握紧。那湿润欲滴的翠色里,隔着雨幕现出一道人影来,朦胧隐绰,犹似神话里的山鬼,走近时才堪堪沾染上些许烟火气息,却仍仿佛青庐间的隐士,使人畏叹。
      怔愣了一会,她的心中便涌出无限的欢喜来。整个人好像吸了灵丹仙露,飘飘然就要乘风而起,巡游万物。
      看着石珙渐次清晰的身影,崔琰的心已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在心上人面前,什么都藏不了,无论是天大的欢喜还是一瞬的不快,简直比话本里的照妖镜还厉害几分。
      提前想的零零落落的腹稿怕是不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面前那人清润的目光。她垂下手,眼睛似要直直看进他的心里去,气势上昂首挺胸、张牙舞爪,语气却软得一塌糊涂: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石珙听见这蜜糖似的话语,眼前人的眸子里已然盈满水汽,看上去像只淋了雨的小狗,可怜又挠心。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佳人,实在容易发笑。可他不知怎的,整张脸都腾得火烧一般,又想垂下眼又不忍移开视线。原先就红了的耳廓更是烫得发丝也蜷缩起来。
      我心悦你。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不住放大回响在他的心里。往日读的圣贤文章,胸中怀的文韬武略,通通化作雨雾,消释在如水的天地间。仿佛远处有一声声钟罄响起,沉重的清音碎了无形的壁障。
      崔琰和石珙望着彼此,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和另一人重合的影。
      雨下得这般大,却也盖不过二人心跳如雷。风拂起发丝,缓慢而温柔,这方角落的一切都不是那么和谐——
      握在手心的伞柄尖还在滴水,套在腕子的玉镯垂到了手背,廊柱默立无声,草木喁喁私语。
      然这世上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两颗心的贴近呢?
      无论如何,绝非此时此刻的何事何物。

      一切显得恰到好处。好像,好像上天的安排。

      目光的接触也许只是短短几秒,又或许有一辈子那样长,几辈子那样宽。崔琰知道沾了湿气的发丝垂下几绺,往后刮蹭着她的脸颊,却仿佛感受不到似的,眼里心上时空的长廊间,唯石珙一人耳。再难入别的河流,容别的月色,更甚沧海与巫山。
      她看着他垂眸玉立,慢慢弓下身,双手前伸作揖,而后直起腰,纷飞发丝边目光还是这样清润。她听见他一字一句,君无戏言:
      “石某定以锦绣前程为聘,金玉满堂作礼,不负娘子心意。”

      “若违此誓,天自罚之。”
      崔琰躺在床上,似乎要透过绣实的帐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日的场景、对话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直叫人怀疑此间不过大梦一场,什么也没发生,包括他与她的一切,只是空欢喜罢了。
      可心里的快乐快要填满了这小小的屋子,她将将平复心绪,不叫这有悖常理的高兴漏到整个崔府去。
      睡吧。睡吧。
      迷蒙间,仿佛又有一道柔和的声音在她心间响起,抚平了身躯内的兴奋与疲累。
      崔琰闭上眼,在那清润目光的陪伴下,发出绵长纤细的呼吸声。

      她跌进无尽的黑暗里,重重叠叠的梦境边沿,忽有什么轻拍了拍她的身子,顿时夜色消散,周遭亮如白昼。
      她勉力挣开眼皮,转过身去。

      空荡茫然的江上,几片柳叶正静静浮动,流转着碎金色的光芒。

  • 作者有话要说:  嗨
    希望这篇文可以让你看见一些很棒的东西。
    慢慢走,欣赏呀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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