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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第四章

      科尔曼·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列文基地的半个月里,他鲜少陷入这样的深度睡眠。梦里他坐在一团漆黑的中央,黑白琴键悬浮在空中,他走进去,在细密的暗影中坐下,黑色压着黑色,他被密不透风的暗夜裹入其中,与那一排琴键对视,十根手指被透明的长线吊起,落在琴键上,不受控制地演奏着……
      没有声音。
      他用仅存的一丝清醒绝望地想着。
      没有声音。
      那排琴键之下没有琴弦,只有他的手指在敲击着虚无。
      而巨大的灯光落下,他被无数的人影包围着,惨白的灯光里,他的手指像抚过一片巨大的荒漠,没有声响,也没有生命。他手指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指节的力度越来越大,黑白琴键起起落落,他在那样剧烈的敲击中仿佛看见了被海水侵蚀的溃烂的群山,鼓噪的风声,巨大的海岸上奔跑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哭喊,在流血,却惟独听不见弦音。
      他绝望地转头望向观众——他们如痴如醉。

      “林希。”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温柔的女声,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他从没有见过的,远古地球才拥有的那样翠绿幽远的山谷,仿佛只有那里才有最清澈的水,雨是真实的雨,混着不同植物草叶的气息,那女人可以无所畏惧地穿过丛林,赤着脚,一路向他奔来。
      “林希。”

      “妈妈—— ”
      无声的琴键破碎了。

      光影倏地退去,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一团黑暗之中,轻声哼唱着,远处,狼藉的观众席里,一个面容模糊的听众,隔着无尽的黑暗,与他对视。

      “林希。”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再醒来的时候,他身上盖着薄毯,正枕在谁的大腿上。他猛然惊醒,挣扎着想要做起来,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你在发烧,先生。”吴形有些僵硬地正了正身子,科尔曼头顶的汗已经沾湿了他笔挺的军裤。
      “做噩梦了?”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放在科尔曼的额上擦了擦汗。
      “你——”他太累了,梦醒之后四肢的酸痛迅速袭来,科尔曼猛地咳嗽了一声,却又想起自己现在身在警卫局连队的临时指挥部里,硬是将余下的几声咳嗽咽了回去。吴形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没事的,听不到。”

      “能站起来吗?”吴形扶着他的肩坐起,“能站起来,我们先踩着梯子下去,好不好?”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像是在哄小孩子。可惜吴形自己也笨手笨脚,并不会照顾人。他刚一回来就看到科尔曼躺在地板上,身体蜷缩在一起,脸色苍白,连忙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放在阁楼的长椅上,打了一支军用的体能稳定剂,又怕他躺着不舒服,只好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科尔曼这一睡就是好几个钟头,他不敢动,只能这样坐着。一边庆幸大概在天亮之前都不会有新的任务。

      科尔曼坐起身,外面仍旧晨昏难辨。
      “几点了?”他揉了揉眉心,嗓子里一阵刺痛。
      “凌晨三点。”
      “我睡了多久……”还没能吴形回话,他借着窗外的灯光,瞥见了吴形腿上那一团深色的水渍,“……不好意思。”
      “没事。”吴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左腿。“来,我扶你下去。”
      “可是……”
      “我已经吩咐过了,不会有人上来。”

      四楼的桌椅已经被清了出去,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办公桌和一张灰色的行军床。吴形扶他在床上躺下,又去包里翻了退烧药和一根能量棒,找了一只水杯,倒好了水端给他。
      “杯子是新的。”他说。“明天我们要去基地西区演习,一整天都不会回来。早晨部队出发之后,会留几个人在这边驻守,到时候会有一个叫布雷恩的医生来看你,他会给你带一些吃的来,顺便帮你检查一下身体。你现在太虚弱了,军用的体能维持剂只能保证你短期内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你需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科尔曼看着手心的白色药片,什么也没有问,迟疑了半晌,还是丢进了嘴里,混着一大口水咽了下去。

      吴形看他没什么反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布雷恩是我在卢安上学时的朋友,现在是警卫军的军医,他……他也是你的仰慕者,之后也会参与帮你转移的事……你不用怀疑他。”

      科尔曼没有去和他分辨所谓“我连你都不信任,为什么要相信你的朋友”这样的逻辑,吴形站在床边,像一个跟上司汇报任务的新兵,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需要解释。

      “我见过你。”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抬头直直地对上吴形的眼睛。
      “五年前卢安学院历史系的一个辩论社在星际联盟大学生辩论赛上,借题讽刺韦恩家族的腐败和专政,不久之后社团里十七个人集体消失,于是整个学院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去先锋广场游行,要求韦恩政府放人,但是很快就被镇压了。第二年入学的新生都被强制性拉去军训,每一个班都要两两分组交替搏击,输了的人连晚饭都没有。”他的语调逐渐冷下来,像一个班主任在询问学生为什么要作弊。“通信工程系A班有一个男生接连两周十四天里四十二场搏击一次都没有输过,把系里的人打了个遍,然后被孤立,军训结束之后被八个人围在学校操场后面的树林里打,结果当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剩下八个人,两个扭了手腕,三个手臂脱臼,两个短了鼻梁,一个轻微脑震荡。那个学生那年不到十八岁,就被破格提到警卫军一队了,是吗?”

      “您怎么知道?”吴形的声音忽然就冷下来。
      “诈你的。”科尔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只是听徐晋娆提过一嘴,并不知道你的名字。”
      “您刚才说您见过我,也是在诈我?”
      “不是……我的确见过你。”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只是我记不起来了。”

      “我父亲是奥古罗斯的小女儿克莉斯·韦恩的钢琴教师,我们的总统先生,并不是真的想杀我。”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如果没有九月自由日,他原本打算,让我们明年就订婚的。”

      吴形没有接话,只是在暗处攥紧了拳头。

      “我只是……”科尔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我只是不能活着出去……”

      “你听过一首歌叫《佛罗伦萨的姑娘》吗?”科尔曼向后一躺,盯着天花板,像在回忆些什么。“那首歌是米勒娃写的,”他温柔地笑了笑,“去年,母星入秋的时候,米勒娃去高联的赫罗音乐学院做交换,爱上了一个同校的戈兰高地的姑娘,听说她祖上是意大利人。”科尔曼嘴角短暂的笑容浅浅敛去,“她原本是要在这个秋天,跟那姑娘告白的。

      科尔曼闭上眼,却没有眼泪流出来,他很少哭,很少为什么觉得悲痛或是惋惜。很多次演奏会,台下的观众在暗处悲戚地流泪,他无动于衷,他总在想,他们为什么要哭呢?他们在为什么悲伤呢?走出音乐厅,回到喧闹的城镇里,人们仍然盘算着自己的生意,和人虚与委蛇,或者争吵,或者用尽阴谋阳谋,当然,这也是少数,他们的确有悲哀的成分在,所以他才被需要。科尔曼这个名字才会被需要。

      “她自己悄悄地给我唱了好多次,问我需不需要修改,”他背过身,不再去看吴形,“我跟她说,不用。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一刻,身后年轻又不善言辞的军官,露出了怎样期待的表情,只是依旧用自己平稳地语调,轻声说,“因为爱总会被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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