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秦冬

1、第 1 章

　　最后一只老鼠死了。
　　阁楼里的最后一只。

　　科尔曼.林避过窗子所有视线可及的地方，挑了屋子里唯一干燥的一处，靠墙坐下，他的指甲并不长，大多都是夜半想事情的时候啃掉的。以前当然不会这样，那时候他会用不同型号的指甲刀一点一点地修剪，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又有力量，每一片指甲都圆润干净，像它们每次落下就必将抵达的白色琴键一样。
　　他当然不能再弹琴。
　　整个十三区，都不被允许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无法接受指甲变长，因为它们每长出一点，科尔曼.林就离音乐更远一些。

　　但没有指甲也有坏处，比如现在，他挣扎了许久想要打开那个变形的三文鱼罐头，可是他光秃秃的指甲只在他较劲时帮他憋出了一身虚汗，除了让他的手心因汗液而变涩，把那可怜的三文鱼肉泥长长久久地困在罐头里，别无他用。
　　这是科尔曼.林的最后一个罐头，如今这条被碎尸万段的三文鱼和钢琴家一样，不见天日。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过饭了。他在这里困了十七天，吃掉十二瓶罐头，两个发霉的长面包，现在他靠在墙角，盯着手里标签几乎模糊的鱼罐头，打消了吃掉那只死老鼠的想法。

　　饥饿比死更可怕。
　　因为那不是一个结果，那是无限趋近于死的过程。

　　科尔曼.林起身，用包面包的牛皮纸把死去的老鼠裹起来，从窗口丢了出去。

　　奥古罗斯.韦恩总统的第一警卫队已经完成了对十三区的第四次地毯式搜查，科尔曼.林现在住的这个阁楼地板上破了个大洞，又没有梯子，从下面看起来几乎就是个危楼，士兵们来了几次，都是抬头看看，没有人相信上面居然还能躺着一个人。九月自由日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收不到任何与外界有关的消息，楼下日日有枪击的声音，他没办法探头出去，那些死亡也并非总附有尖叫与哀音，他只是凭着直觉知道，那些都是他的朋友。

　　比如艾芙琳.古德洛夫，一位优秀的大提琴演奏家，梁文，马埃斯特拉乐团的指挥，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记者、作家、大学教授、电影导演，他们许多人在总统府门前的草坪上静坐时就没再回来，媒体报道温和的几乎残忍，说他们“失踪”了。

　　警卫队第五次来到列文基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列文基地说是个基地，其实是一个废弃的军事工厂改造的文化活动中心，早年卡尔文.徐司令带领十三区联军反击高联的登陆部队时，还在这里打过一次漂亮的反击战，可科尔曼.林先生的手既不沾阳春水，也不沾火箭炮，只能在这家千疮百孔的咖啡馆阁楼的空气里演奏石田千鹤的《妄想奏鸣曲》。

　　手比人善于记忆。

　　楼下巡查的警卫军早早就打开了手电筒，他们按例会进来巡视一圈，不到两分钟就会走人。韦恩总统的白色名单上有四分之三的人都被逮捕，其中三分之一的在反抗中被就地枪决，三分之一的人被关在克鲁格的政治监狱，剩下三分之一被迫发表了“改造宣言”，表示放弃自己之前反对军政府的言论，承认早先对总统政策的误解以及短暂的声名与金钱的诱惑，他们言辞恳切地声称自己受到了十三区的叛徒——独立派匪首纪行将军的蛊惑，噢，对了，他们不会称之为将军，总之，他们声称收了纪行好大的一笔贿款，包办了他们的笔头和喉舌，要他们背叛十三区和高联高贵的友谊，打破来之不易的繁荣与和平。

　　在那之中，还有他的父亲，星际闻名的指挥家林声先生，他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陈辞，赞扬了韦恩总统九年来为十三区经济发展作出的巨大贡献，并声称艺术的意义就是传递真实的声音，传达人们的意愿，而人们的意愿便是和平与幸福，他们理应为此作出努力，并真诚地呼唤自己的独子，享誉整个联盟的天才钢琴演奏家科尔曼.林迷途知返。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体力，于是他坐起身，用力用手指撬着罐头拉环的一边，而手心的汗液未消，他一用力，罐头就从手心滑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滚出了阁楼，一路横冲直撞，贯穿了整个咖啡厅。

　　科尔曼.林二十八岁，曾经参演过十万人观看的演奏会，十五岁时演奏切尔曼.斯卡罗斯耶夫斯基的第八协奏曲，现场同时转播给整个星际联盟四分之一的观众。他在想，哪怕当着四十亿人忘了曲谱，也不会比现在更可怕了。

　　他屏住呼吸，与阁楼尽头那个黑漆漆的入口对视，外面的士兵似是没有听到响动，又或是没来得及搜查到这里，他眼看着手电筒的光往东边去，越走越远，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探头，透过阁楼的破洞往下看，远处探照灯巨大的白光照进来，他垂下眼，看见一顶墨蓝色的军帽，头顶的银月标志在白光中忽闪着，在他即将收回眼神的下一秒，那军帽的主人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