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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梁清波没能继续接着念高二,首先当然是钱的原因。
      临到开学那几天,梁清波就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父亲面前念叨:没几天要开学了,没几天要开学了。
      父亲开始是不吱声,后来大概是烦了,恶声恶气地吼道:晓得你要开学了,每天在我耳边唠唠叨叨,你是催命鬼投生的么?还是我上辈子欠着你的,永远也还不清?
      因为要求着父亲,梁清波只得忍气吞声,不声不响地躲到一边去。
      暑假里的那些日子,他也想搞点勤工俭学找个暑期工什么的,自己给自己挣点学费,在白河浦镇的大街小巷晃悠了好几天,迟迟不敢付诸行动,他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啊,又特别抵触甚至反感人与人之间所谓的交际应酬。好不容易才鼓起一些勇气,到那些餐馆饭店里去,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人家要不要请人,白河浦镇又没有什么企业,除了餐馆饭店,还真想不出另有什么可以打短期工的地方。
      可惜呀,好像没有一个地方肯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
      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父亲却张罗着要出趟远门。说是远门其实也根本没多远,不过是几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庄罢了。
      一个远房的堂叔来到家里找父亲,说他家正准备建新房,缺人手,想着现在地里活儿也不算太忙,就想让父亲过去帮把手,在农村,这是常有的事儿,谁家造房建屋,不是靠着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们相互帮衬呢。
      梁清波在家门口拦住了正准备匆匆上路的父亲和堂叔。
      “爸,明天就开学了”
      父亲一把推开他的手臂。
      “这小子,真是个倔头,你不会先到学校去念着,等过几天我回来了再给你把钱交上?”
      梁清波一时语塞。心里尽剩下着急了,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父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堂叔匆匆的背影在村路上渐行渐远。
      父亲走到村口时略微停了一下脚步,梁清波心里突突地跳着,他是多么的希望父亲能够突然转身回来,把学费给自己。但是他立马就失望了,父亲不过是侧着身体,停下来让几头慢悠悠的老牛先从狭窄的村道上走过。随即,他们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梁清波的视野里。
      梁清波不可能在没有学费的情况下到学校里去,难道他被别人嘲笑得还不够嘛,难道他还要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再一次用那种轻蔑的眼神,剜自己那早已破碎零落的心吗?
      父亲是不知道,学校里那些家境富裕却品行顽劣的同学们是怎么合着伙儿欺负自己的。
      高一那一年,梁清波其实只跟黄秋玲同桌了一天,谁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急着调整座位,也许是孩子们都渐渐大了,老师不愿意再让男女生同桌。
      调整位置就调整位置吧,偏偏让梁清波跟袁大头坐到了一起。
      谁都知道,袁大头的爹是镇上最大的官,谁都知道,袁大头是白河浦中学最顽劣不堪最厚颜无耻的老油条。
      自从跟袁大头成了同桌,梁清波的噩梦就开始了。
      袁大头在班上有好几个死党,这些人都很听他的话,都自称是他的小弟,他们合着伙儿变着方儿地欺负梁清波,他们就喜欢跟他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并且没完没了,乐此不疲。
      同学之间嘛,开开玩笑总是很正常的吧?
      比如在他走近教室的时候故意死死地顶上门,就不让他进教室里去。
      比如在他使劲推开教室门的时候,会有一团白灰或者一盆脏水会突然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弄得他一头一脸的狼狈。
      又比如,做完课间操走回教室的时候,他们故意亲热地搂着他的肩搭着他的背,突然,趁他毫无防备,合力将他按在路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用早就准备好的一根细绳把他的双手双脚,牢牢地捆绑在树干上,他们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然后在一阵哄笑声里冲进教室,再然后,上课铃就响了,老师已经夹着书本走进教室里,可他还被绑在教室外面的树干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捉弄他的同学在窗户里冲他做鬼脸。
      有一次,他们甚至脱下他的破鞋子,放在老师的讲台上,他们死死地控制着他那瘦弱的躯体,让他一动也不能动,直到老师走进教室,走到讲台上,盯着梁清波的那双破鞋子,一张脸瞬间气成了酱紫色。最后,梁清波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同学们的哄笑声里,光着脚丫子跑到讲台上,拿回自己的破鞋子。
      从那以后,他就有了一个新的外号,他们不再叫他的名字,不再叫他梁清波,而是彼此挤眉弄眼地叫他“破鞋”。
      最过分一次,他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梁清波按倒在课桌上,扒开他的裤子,只是为了打赌,看他到底有没有穷到没穿内裤,还好那天梁清波穿了内裤,可他那条旧巴巴的内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教室里有好多人,有男生也有女生。
      当埋头做习题的万秋玲在一片喧哗声里抬起头来,看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她立刻气得脸色发白,厉声地呵斥着这些毫无底线的同学,直到她冲出教室去找老师找校长时,那些同学才悻悻地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可到了最后,校长和老师,也终究没把这几个学生怎么样,这几个学生家里条件都不错,有的家长是镇上的干部,有的家长是镇上屈指可数的有钱人。白河浦镇太小,低头不见抬头见,老师们,包括校领导们也都不愿意把事情弄得太僵,他们就是把梁清波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说,那几个欺负他的同学了已经被校方严重警告,要是他们再不收敛,就把他们统统开除。
      每次受到这样的羞辱,梁清波心里都在流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愤怒简直到了极点,他的忍耐也几乎到了极限,他的情绪已经临近失控的边缘,他必须死死地咬着牙,死死地按住自己内心那个狂躁不安的魔鬼。
      他听到心里有一个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狂躁的声音在对呐喊到: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让他们去死!让他们去死!
      可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候,又总是有另一幅画面,无比清晰无比狰狞地浮现在梁清波脑海里。
      是的,多年以来,那样的一幕画面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永远也不可能淡去。
      那还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同学们去参加了一次公审大会,审批的主要对象就是跟梁清河同村的黄一刀,也就是黄三的爹。
      这是一个因奸情而引发的杀人案,而作为故意杀人犯的黄一刀,在公审之后就会立即被拉到镇子郊外的那个个臭水塘旁边,那个专门枪毙犯人的地方,在那里,他将被执行枪决,结束他罪恶的生命。
      宣判大会上,梁清波清清楚楚地看到,黄三的爹黄一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是如此惨白,毫无血色毫无生气,绝望的崩溃的眼神空空洞洞地望着前方,青紫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蠕动,也许是他的牙齿在打颤,人们看见他在审判台上连站都站不稳,好像双腿都是软泥捏的,全身还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要不是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紧紧押扶着,估计他立马就要瘫倒在审判台上。
      执行死刑的时候梁清波也跟着去看热闹了。本来,以他一贯的性格,他是绝不愿意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可当时的一位同学硬是拉着他去了执行现场,那个时候的梁清波,不知为什么突然对友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向往,而这位同学平时对他一向比较尊重友好,彼此也勉强说得上几句话,这对梁清波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一份友谊,他不想失去它。他想,自己要是不跟着他去刑场看热闹,对方肯定会在心里说自己胆小,会由此而看不起自己。
      他是硬着头皮被这位同学拉到看热闹的人群中的,站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面时,他也不敢真往刑场上看,眼睛一直在别处徘徊,就这样磨磨蹭蹭的,没过多久,就听见远处一声沉闷的钝响,这是梁清波第一次听见真正的枪声。周围看热闹的人此时都一齐兴奋地喧哗起来,嘴里纷纷道:打了,打了。
      梁清波却根本不敢抬头往那边看,又过了一会儿,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瞬间变了天色,天空中黑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人们三五成群地迅速散去,同学也拉他的手说:走吧,走吧,完事了,马上要下大雨了。
      梁清波就扭头跟着同学走,他一直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四周,眼睛只盯着地面。
      走了几步,看看天色实在不对劲,雨点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两个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开始小跑起来,转过了一个大弯,快到大马路上的时候,只顾低头看路的梁清波,突然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就看见怒气冲冲眼角血红的黄三,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接着又看见黄三的两个姐姐,披着麻,带着孝,哭哭啼啼地扶着一辆马车,也正往大路上拐过来,梁清波一时没回过神来,眼睛就落在了那辆马车上,马车上全是稻草,稻草里还躺着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具死尸。
      一块破布裹住了尸身,只露出一双穿着布鞋的脚。那辆马车要拐到大路上去,必须冲过几道高低不平的土包,那匹花白的马使劲蹬着蹄子,喘着粗气奋力向前,好容易才终于冲到马路的坎上去,不过这一折腾,那张包裹着死人的白布却松开了一角,抖露出一张血赤糊拉的人脸,无比狰狞无比凶恶无比丑陋无比可怕地呈现在梁清波的面前,梁清波心里猛地颠簸了一下,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当场吓晕过去。
      没错,这辆马车正是黄家弄来给挨了枪子的黄一刀收尸的。
      即便是在多少年以后,那样的场景也还时时出现在恶梦里,每一次,都能把梁清波吓出一身的冷汗。
      从那个时候起,还是个小学生的梁清波就一次次的在心里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触犯法律,落到像黄三的爹那样的下场,真的,太可怕了,比下地狱还要可怕。
      也是正因为这段深刻在记忆里的画面,让高中时的梁清波在一次次受到那些品行恶劣的同学们的侮辱和戏弄时,死死地咬紧牙关,将那些屈辱和愤怒,和着血泪生生地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座火山一旦突然爆发,会产生什么样的难以预料的冲击力,会产生怎样的不可收拾的恶果。
      也许自己真的就会落到黄三的爹黄一刀那样的恐怖的下场。
      自从参加了那次公审大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梁清波的心里落下了一个病根。从此他心里就总有一种隐隐的没来由的担忧,担忧自己将来真的很有可能成为杀人放火的罪犯,落到黄三的爹黄一刀那样的下场,然后被人押到那个臭水塘旁边的草地上,用枪在自己后脑勺炸开一个可怕的窟窿。
      长大以后,这样的担忧仍旧不时地纠缠着自己,这个时候,梁清波已经隐隐地意识到,这是一种病,一种来自精神方面的疾病。
      梁清波的父亲离开了家,一走就是好几天,眼看着报名的期限就要过去了,梁清波整天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那老实巴交的大哥用一种温顺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同时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于是他决定孤身一人步行数十里山路,到那个远房堂叔家里去寻父亲。
      当又累又饥又渴的梁清波拖着酸痛沉重的双脚出现在父亲眼前时,他正在一块空地上拌着灰浆,身上脸上都是斑斑的泥点。
      父亲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诧之色,而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立马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活。
      父子两谁也没开口,就这么僵持着。
      还是那位堂叔从旁边走过来,看见了梁清波,惊诧地道:侄儿来了,快进屋,让你婶子给你下碗面条。
      梁清波梗着脖子低声说:我找我爹,让他给我学费,再不报名,恐怕学校就不要我了。
      堂叔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一边正在卖力干活的梁清波的爹。
      这才不紧不慢地,字斟句酌地对梁清波说到:小波啊,你爸不容易啊,自打你娘没了之后,一个人拉扯着你们兄弟两,你该体谅体谅他才是,你上学这事儿,他这几天也跟我商量了一下,不是叔淡你的心,你爸说的是个实在话呀!你就是将来考上了学,那是要到大码头去念书的,那学费恐怕得用麻袋来装?你说让你爸上哪儿给你弄去,到时候还不也一样白瞎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他就是借,往哪儿借去?一帮子穷亲戚,哪一家不是起早贪黑就能混个饱?我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呀!你大姐,就是我家小菊,现在在县里一个鞋厂上班,一个月能拿一百多块,顾着自己的嘴不说,每个月还能往家拿个三十五十的。依我的说法,你不如也到那儿上班去吧!让你爹这身快散架的老骨头喘口气儿!就算他不指望着你,你至少可以自己管住自己的吃穿,也能减轻家里的负担不是?叔这也就是个建议,你好好考虑考虑。叔反正是不会害你。
      梁清波耐着性子听完堂叔的一通话,也不接口,只是把头扭向一边,盯着正在干活的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上汗津津地,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好像上了一层油,还挺晃眼睛的。
      父亲先是不说话,直到被他盯得不自在了起来,这才闷声闷气地道:你叔啊说得对,看看你堂姐小菊,跟你差不多一般大,人家多懂事,这么点年纪就能替你叔分忧扛担子啦,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也压根儿不看梁清波一眼。
      梁清波心里泼凉泼凉的,抬头望了望天,天湛蓝湛蓝的,那么晶莹圆润,那么深邃安详,几丝若有似无的云絮,远远地挂在天尽头。
      半晌,他才将头慢慢放下,长长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阳光下,他父亲依然兀自卖力地拌着灰浆,而他堂叔,怔怔地立在那里,看着梁清波渐行渐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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