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客》》夜雨问舟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甄府的事情告一段落，一行人离开上禹，回洛县。

　　正午时分，日头正毒，洛县城外，一行三人正在赶路。

　　最前面的那个青年，敞着外衫，头顶一大片绿叶，身后还背着一把缠满破布的剑。

　　此人正是陈诃。

　　姜环抱着猫，背着画轴，沈忘叼着一片柳叶，坠在最后面。

　　陈诃伸出手，挡着阳光，远眺望见了城门。

　　“终于，快到了。”

　　“你看那。”

　　陈诃顺着沈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城墙下有一个小集市，已经中午了，集市也要散场了。

　　“别跑！”陈诃目光集中到一处菜摊，抬起脚就追过去。

　　明明刚刚这人还一副无精打采、蔫拉吧唧的样子。

　　“停停停……你别走。”陈诃气喘吁吁地停在菜摊前，那老伯正在套牛车，准备开溜。

　　“好汉饶命，不知老汉哪里得罪了大老爷？”买菜翁逃跑不成，开始卖惨求饶。

　　“就是啊，模样挺俊的，怎么做出这种事？”

　　“呸！就会欺压平头百姓……”

　　周围买菜的、买菜的都围了上来，议论纷纷。

　　陈诃看到这架势，撑起手往那车板上一坐，支起二郎腿，等到气喘匀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老伯，你好不仗义。”

　　“这牛车当日我在大街上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怎么又回到了您这呢？”

　　“你可真是……小爷这腿都要跑断了。”陈诃靠着牛车上的干稻草，打了个哈欠，挑眉望着买菜的老翁，等着他给个说法。

　　那老翁眼神闪躲了一下，片刻，又梗着喉咙说到：“没有的事！这牛我家养的，邻里都知道，牛是庄稼人的命，怎么会随便卖给你？”

　　那老伯情绪激动之际，一只蚊子叮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突然，这老伯话风急转，说到：“这位小哥，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厚道。这牛是我们庄稼人的命，刚出手我就后悔了，这才想出馊主意，顺手把牛牵了回去……”

　　这回轮到陈诃有些愣神，看到人群外沈忘偏过头，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热心大婶、大娘又开始帮腔，说这老汉不厚道，那老汉稀里糊涂说出了真话，此刻脸涨的通红。

　　陈诃倒不是真的想要为难他，他靠在板车上，晃了两下腿，说：“好说，小爷我走不动了，你送我进城，小爷我就高抬贵手、既往不咎了。”

　　托陈诃的福，一行三人是坐着牛车进城的。

　　牛车缓慢，边走边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三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车板上。

　　陈诃闲不下来，薅起一把稻草丢在老翁背上，问：“会唱曲儿吗？号子也行。算是弥补小爷的精神损失。”

　　那老翁苦着脸，清了清嗓子开口：“日头晒在洋芋地啰，嘿啰，挑起扁担上山岗哦……”

　　街上的行人捂着嘴，纷纷侧目。

　　沈忘一言难尽地望了一眼陈诃，也薅起一把稻草。

　　盖住了脸。

　　这要是让人瞧见了，以后哪里还有脸面在这条街上要饭。

　　姜环看到沈忘的动作，从善如流地把黑猫盖在了脸上。

　　只剩下陈诃一副老子终于回城了的欢喜模样，扒着牛车，听着号子，招摇过市。

　　沈忘和姜环在破庙门口和陈诃告别，陈诃终于把背了一路的破剑还给了沈忘。

　　回到破庙，经过上次那么一闹，以老回为首的那一帮乞丐早就不见了踪影，江湖儿女去别处讨生活了。

　　破庙还是以前的破庙，只是莫名冷清了不少。

　　沈忘把剑放在缺了一只腿的香案上，躬下腰，吹掉神台上的灰尘，仔仔细细地拂掉了神像上的蛛网，对着神像恭恭敬敬地来了三个鞠躬。

　　“其实我很久就想问沈道长了。”姜环说：“此处供奉的是何方神灵？”

　　沈忘拜完三下，抬起头看了一眼模糊不清、残破不全的神像，说：“他呀，不管升官发财、不管姻缘子嗣、也不管种地行贾，却是世间了不起的真仙。”

　　“三不管还了不起？”姜环嘴角抽了抽，这句话没有问出口。

　　黑猫正趴在窗户旁的残垣上晒太阳，沈忘拿出甄老爷魂魄化成的化灵石，催动符咒，把鬼夫人翠喜的三魂从画中请出，引入化灵石中休养。

　　沈忘闲来无事，捣鼓了半响，给化灵石穿上了绳，一把捉住黑猫，挂在毛脖子上。

　　黑猫被惹怒了，伸出爪子想给沈忘一巴掌，爪子悬在空中，愣是没敢落下，倒是闻声而来的姜环狠狠地挨了一下，沈忘一边掰着馒头往嘴里丢，一边看着面前的一人一畜。

　　看着姜环姐姐长、姐姐短地伺候着猫主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

　　千儿八百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沈忘也记不清了，就只记得当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被一个神棍拐了出来。

　　那神棍披着像是骗来的宽宽松松的道袍，明明看得见却总是用黑布蒙着一双眼，带着沈忘一路招摇撞骗，人是混蛋了一些，长相却极好。

　　沈忘一直觉得，因为这一副皮囊，神棍才免去了很多暴打。

　　那个时候，沈忘一直觉得自己像路边的野狗野猫，神棍逗着自己图个好玩儿，才把自己带在身边。那白面神棍看到自己总盯着路上的野猫、野狗看，一脸严肃地说：“养你一个就够本大爷费劲了，不能再养别的了。”

　　沈忘当时很难过，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嫌自己难养活，又怕被丢掉，总之，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忘回想了一下，神棍虽然说话不靠谱、又爱吹牛、整日里懒懒散散的，但是，他对自己还不错。

　　谁知，又过了几日，神棍一言不发出了一趟门，不久就黑着脸拎着一只黑猫回来，冷着声音说：“顶多准你再养个它。”言外之意是，别的多一只都不行。

　　后来，沈忘才明白，神棍以为自己整天看那些流浪的猫狗，是因为想养只小猫小狗陪着。

　　也是后来，沈忘才知道，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神棍，害怕毛茸茸、软乎乎的四脚兽。

　　每次沈忘逗黑猫，神棍都会故意坐得远些，表面上在专心画符咒，实际上分了心思留意四脚兽的动静。

　　至于为什么抓了只黑猫回来，神棍的是说法是：“黑色至少晚上看不见。”

　　看不见就等于没有。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沈道长，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拜您为师。”沈忘回过神来，姜环已经跪在地上了，他说：“一来，道长超度了姜某一家，对我是大恩，理应侍奉在侧。”

　　“二来，我一家……惨遭不幸，我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但是幻境所见的那黑衣道人传授阵法，又企图炼化我爹娘的魂魄，是我的仇人。我活在世间，是异类。若真有什么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报仇。”姜环说完长叩不起。

　　一旁黑猫“喵”了一声，身上的点化石一闪，是翠喜发出的附和。

　　沈忘点头，说：“起来吧。”

　　这就表示此事成了。

　　沈忘说：“你且跟着我，多走走，多看看，活下去。”

　　“至于报仇，一环套一环，总能把幕后的人揪出来。”

　　“沈道长在吗？沈道长？道长？”破庙门口传来声音，那人一边问着话，一边进了破庙，来人是陈府的家丁，陈诃的书童，曾有过一面之缘。

　　沈忘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有话快说。

　　书童说：“我家公子在满香楼包了一席，请沈道长和这位……一起去坐一坐。”

　　沈忘毫不推拒，领着新收的徒弟抬脚出门，去了满香楼。

　　二人到了满香楼，看门的店小二看了一眼两人穷酸的打扮，拦着不让进，还阴阳怪气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陈公子？”

　　店小二想动手推人，抬头看到沈忘的眼神，愣是被逼退到原地。

　　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瞎了你的狗眼！小爷的贵客，还不快请进去！”陈诃带着缨帽，坠着白玉穗子，身穿红白长衫，头发束起来，脸红扑扑的。这身装束把纨绔病弱的感觉冲淡了，看起来像个桃子味的奶团子。

　　不过，此刻奶团子因为生气，有点凶。

　　马车还没停稳，陈诃就跳下了车，揽着沈忘的肩，招呼着姜环，往满香楼里走。

　　大厅里咿咿呀呀唱着戏，小二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把人径直带到了二楼的雅间，预备好的菜一叠一叠端上来。

　　姜环的怀里动了动，黑猫闻着香气探出了头。

　　“你你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坐在姜环身旁的陈诃，猝不及防地和四脚兽来了个对视，吓得摔了一个屁股蹲。

　　店小二忍着笑把陈公子扶起来，陈公子自觉丢人，一言不发地坐到了离姜环最远的位置，中间还隔着沈忘。

　　姜环一脸委屈地望向沈忘，嘟囔道：“都说了陈公子怕猫，师父……”怎么还让他把猫也带出来。

　　沈忘一脸置身事外的坦然，一边就着花生米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陈诃和猫瞪视彼此。

　　楼下的小戏正在唱花好月圆，人间万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