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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高峰时的阜成门立交桥上车水马龙,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人行道上也都是形色匆匆的中年男女。这些家中的中流砥柱们都赶着回家照顾老人,做饭洗衣,或是送孩子上各类补习班,因而对于挡住了自己脚步的障碍总免不了瞪上一眼,骂个两句。
      站在桥中央的陈风,抬手扶了扶落到鼻梁上的眼镜,躲过了又一个白眼,对着身边“三步一回首”的同路人急道:“范哲远,要不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开上来接你。”
      范哲远从桥下的白底红十字上收回了目光,用着气死人不赔命的缓慢语调道:“等我抽根烟。”
      陈风忍无可忍,“操!”字出口的同时,拉着范哲远往栏杆边靠。
      范哲远点了烟,望着气急败坏的老同学,虚心求教:“你说小阳怎么就没来找萧医生呢?”
      陈风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却依然耐心地解释:“你也清楚,咱们不能逼着他去进行心理辅导。再说他的主治医生Vincen 也说过,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恢复地很好,现在主要还是靠自己调节。”
      “靠自己?你叫一个小孩子靠自己调节这种事?”范哲远沉声道。
      “26也不小了,应该能担当起自己的选择。”陈风娓娓劝解着。
      “可你看他哪里像个成年人,你又不是没见过。”范哲远狠狠地吸了口烟,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怼。
      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权作安慰,陈风答道:“我跟你感觉不同,闻阳在我这里表现的很得体,对自己的评价也挺全面,而且对于自己的那段经历也能正面地去看待。我倒是觉得你对他的认知可能还停留在过去,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你们不常见面吧?”
      范哲远是闻家的养子,与养父母的关系说不上淡漠,却也是从很小起就离家上了寄宿学校。范哲远的身世,陈风是早就知道的。他们俩,还有田慧慧是大学同学,然而他和范哲远两人却是因为慧慧,还有闻阳的那件事情才慢慢熟络起来的。所以对于这对养兄弟之间的相处之道,陈风也是猜测多于了解。好在,范哲远这个人比较直白爽朗,属于有问必答的那类人。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见范哲远道:“我上了中学之后就很少碰面,最近的一次还是前些年,因为男朋友的事情惹翻了爸爸妈妈,我去当过几回和事佬。空难之后,办完了丧事,也就不怎么见了。”
      “你这个哥哥当的倒是够省心的。”
      “又不是正经哥哥,别人不愿意你管,难道还非要硬贴上去?”
      “任何的心理创伤,要恢复都是有一个过程的,几句话就能让人回到从前的,那是神仙。对了,上回给你的东西看了没有,你若是真关心弟弟,多看些相关资料也是必要的,省得老是向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国际长途也不便宜。”
      “还没,这几天手头上几个案子都凑到一起结案,忙得要死没顾上。”
      “这个事情,你最好还是先从侧面打听一下为好。若真的是有问题,我再去劝他来看萧医生。”
      “好。”范哲远一根烟抽完,拍了拍手,离开了蓝色护栏,顺便结束了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
      两个人继续往桥下的停车场走去,冬日呼啸的冷风留下了两人的交谈声。
      “骏骏想你了,总是问爸爸怎么不去看他。”
      “我也挺想那小子的,打算这个周末带他去石景山游乐场玩一天,又怕他迪斯尼去惯了,这边的东西看不上眼。”
      “只要是你带着,就是去公园玩滑梯他也是一蹦三尺高。他怎么就这么粘你呢,出国几年,爸爸,爸爸没离过嘴。叫我从来都是‘Daddy’,一声‘爸’都不肯叫。”
      “那是,谁让咱是除了医生护士以外,第一个抱他的人呢,那关系,铁着呢!”

      咖啡馆里,悠扬的萨克斯曲静静流淌,慢慢地浸染出岁月的味道。角落里的四人卡座,范哲远斜靠在沙发椅上,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他是欣赏不来这种颓废的忧伤,若不是因为约的人有明显的“小资”情怀,打死他也不会将一条“三五”浪费在这种地方,只为了一杯快餐店里几块钱就可以买到的咖啡。他方才接到了韩杰的电话,说是突然有事要加一会儿班,大概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到,他回答说不急,会一直等着。他找韩杰,自然是听从了陈风的建议,找闻阳的枕边人了解一下情况。
      其实范哲远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这一次怎么就这么上心,也许是那瘦到脱了形的身型,完全颠覆了的穿着习惯,搭配着几乎毫无改变的举止言行,反倒生出些许违和感来。这个时候,范哲远不禁怨恨起自己引以为豪的敏锐触感,那在办案过程中求之不得的天赋,放到了现实生活中却让自己无端的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其实他和闻阳的关系十分简单,比亲戚朋友略亲些,比同胞兄弟略淡些,普普通通,没有负担,而这种简单正是他范哲远所希望的。
      5岁的时候,闻氏夫妇将他从孤儿院里接出来,翌年便有了闻阳,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自己的养子身份慢慢有了清晰的认知。因为有闻阳,他不能轻易地撒娇任性;因为养父母有钱,对家里的产业他会帮忙却绝不任职。在闻氏夫妇空难去世的一年时间里,他离职代管了公司的业务,便是缺乏经商头脑,却也是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去维持公司的正常运作,等到闻阳研究生毕业,便全数奉还。国安局是回不去了,好在老同学里有人在公安局里做了小头头,因为有着从商的经历,便去了经侦作了个普通的侦查员。开着队里配的小奥拓,住着贷款买来的经济适用房,结婚离婚,呼朋唤友,小日子也过得颇有滋味。
      这些年来和养父母家最频繁的接触,也许就是闻阳和韩杰闹“私奔”的时候了。两个小孩在大学里一个寝室住着,也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还情比金坚,非卿不可。毕业的时候向家里“出柜”,把闻氏夫妇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被急召回家商量对策。
      那个时候,闻阳已经搬出去和韩杰同居,养父母的“杀手锏”也不过是老掉牙的“经济封锁”,在他看来这也无可厚非,手段不怕老,只要有用就行。在他的印象中,闻阳生下来便是含着“金汤匙”的,养尊处优地过了这么些年,性格上再是要强好胜,现实的柴米油盐迟早会让他败下阵来。
      不过这个想法在他站在廉租屋的门口时便已烟消云散。不足十平米的斗室,薄薄的板壁经过烈日的暴晒,黄昏时分便兀自将贮存了一天的热气慢慢蒸腾开来,就连站在敞开的门口的范哲远都能感觉到那明显高于室外温度的滚滚热浪。
      两个孩子赤着上身,套着格子的四脚裤,正在呼噜呼噜地吸溜着面条,桌子上扔着半瓶开了盖的“老干妈”。两人一边往嘴里划拉着面条,一边凑着脑袋看着闻阳手里的报纸,以范哲远的视力可以清楚地看清报头—“北京人才报”
      在那一刻,范哲远的心里竟然觉得这两个嘴上没毛的大小子颇有几分可爱之处,即便是后来闻阳张牙舞爪的让他“不要多管闲事”,韩杰冷淡有礼的客气招呼都没有撼动他当时的感觉。而在他回去时候,更是从王府井书店里搬走了成套的心理书籍,将它们送到了养父母手上。
      不知道是那些书给了知书达理的养父母谅解的理由,还是自己的苦口规劝起了效果,或者干脆是闻阳的“坚贞不屈”感动了双亲,反正最后这件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闻阳和韩杰也双双搬进了新置的别墅,闻阳继续学业,韩杰则在银行的信贷部找到了合适的职位。
      若不是养父母突然撒手人寰,闻阳也不至于仓促上位,假如能好好的历练上几年,说不定便能避免今天的局面。大家平静相处,老人家颐养天年,年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继续着波澜不惊,随心所欲的生活,一切将会是多么美满。
      可惜!看着迎面走来的韩杰,范哲远在心中闷闷地叹了口气。
      “怎么几星期不见,你也瘦成麻秆了,流行吗?”范哲远坐正身体,一边抬手招呼服务生,同时道,“给你叫点吃的吧,加班到这么晚。”
      韩杰低头取下斜挎在腰侧的背包,摇头回答:“不用了,吃过盒饭来的。”

      两杯咖啡打发走了服务生,范哲远刚要开口,就听见对面的人已经出声:“远哥找我来,是要做和事佬的吗?”
      “吵架了?”范哲远提问的同时松了口气,正愁找不到由头,不想对方自己直接点了题。虽然切入点不同,好歹也是在同一范畴中。
      等了半天,也不见韩杰继续,范哲远告诫自己不要心急,打叠起百般的耐心沉默地等待着。服务员送上咖啡,眼见着韩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范哲远马上直起身向桌沿靠了靠,谁知韩杰只是叹了口气,又接着喝了一口咖啡。就这样经历了数次的欲言又止,直到一杯咖啡喝完,范哲远的耐心终于告罄,于是他试探着问道:“小阳他,是不是有了什么古怪的爱好?”
      韩杰猛然抬起的双眼倒把范哲远吓得一激灵,不过那眼神里倒是没有敌视和怀疑,若硬要用一个词来描述那里面所承载的复杂感情,也许应该称之为—“释然”,那种背负了许久的重担终于得以倾诉的放松。
      范哲远有意的松弛了脸上的神情,鼓励对面的韩杰开口。
      “闻阳从美国回来之后,说是公司里积压的事情太多,要连着加班,怕打扰我休息,自己收拾了客房住进去。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便觉得奇怪,你知道闻阳,他从来不是一个……”说到这里,韩杰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停了片刻,还是接着说了下去,“禁欲者。前一阵我出差提前返程,晚上到家的时候,就听见闻阳的房里传出叫声。开始还以为他带了人回来,我本想一走了之,可是后来发现一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我越听越担心,你不知道那种声音,那种声音……”
      韩杰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原本略带羞涩的脸色陡然间赤红起来,握着空杯子的手渐渐发紧,终于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坐在对面的范哲远将自己面前没有动过的咖啡往前推了推,示意他喝一口定定神。韩杰听话地喝了咖啡,还未完全失温的液体减轻了内心的恐慌,让他得以继续:“那种声音又痛苦又兴奋,夹杂着哭泣和模糊的咒骂,在暗夜里听来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我想开门进去,门却是反锁着的,闻阳倒是很快就开了门,但是我还是看见了。即便是在没有灯光的黑屋子里,即便是厚厚的遮光窗帘挡住了窗外的路灯和月光,我还是看见了他脸上的印痕,还有枕头下露出来的黑色皮环。”
      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韩杰终于正视面前的人,喃喃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东西我只有在碟片里才见过。那个时候也不过是当作笑话,两个人过过嘴瘾闹一下也就完了,我从来没想过会真的发生在我的生活里。”
      “远哥,不瞒你,冷战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这许多年,大家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也许真的是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范哲远拿起手边的烟盒,对着韩杰晃了晃,见他摇头拒绝,便自己抽了根点上,然后才开口说:“我今天约你来,本来是想告诉你件事,让你心里有个底,倒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既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解释,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分手。”
      韩杰见一向云淡风轻的远哥居然露出了可以说是沉重的表情,心里也不禁开始担心起闻阳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于是郑重的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范哲远的脸。
      反倒是范哲远受不了那样认真地眼光,调开了眼又抽了两口烟,才说:“小阳接手了公司之后,一连开了几个大项目,也不知道是哪一道环节出了纰漏,资金衔接不上。这个时候,最大债权人却开始催款。小阳无力偿还,只得接受了对方的要求,在纽约逗留了六个月。那之后,他给我打了电话,说是住在医院里,在我的追问下,才把情况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我就找了在那边上学的老同学,也就是你们慧姐现在的老公帮忙,他是学心理学的,虽然是犯罪心理,不过他还是给小阳找了个很好的执业医生Vincent。经过了三个月的心理治疗,小阳才启程回的国。”
      “你是说在美国的那个人有特殊的癖好。”韩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提出了疑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可是,如果是为了钱,那也太……”
      不值得了。范哲远在心里帮他补完了这句话。他最初放下闻阳的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他找了人帮忙善后,心里还是觉得让那样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受点教训和挫折也是必要的。
      见韩杰没有再说话,范哲远猛然警觉自己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本来只是性癖的问题,在自己的叙述下俨然已经上升到了人品和价值观的高度,于是他连忙补充道:“你知道那个债权人是谁吗?”
      韩杰摇头,轻声反问:“重要吗?”
      “文盛集团的总裁。”
      “Charles 杨?”
      “你认识?”
      “吃过两次饭。”
      “这就对了!”
      韩杰狐疑地看着对面的人,只听见对方接着道:“陈风只说和你有关,其他的一点都没有透露,说是‘医患协定’之类的理由,具体的经过只有Vincent和小阳两个人知道,连他也只是从Vincent 那里了解了些大概情况。据我推断……”
      眼见着范哲远就要发挥出侦查员的推理本能,韩杰的眼前却只是浮现出Charles 杨那志在必得的炯炯目光。不过是小说电视里常有的“引君入瓮”的把戏,正因为其中的主角并非女子,闻阳才会起了“舍身伺虎”的傻念头。
      韩杰挥手打断了对面人的“案情分析”,只问:“那闻阳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陈风说他恢复的不错,现在主要是自我调节的阶段,所以我想还是需要你这样亲近的人多给他点帮助和体谅,好帮着他彻底走出这阴影。”范哲远见韩杰眉头平展,神情放松,眼睛里是淡淡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知道他已经真正的“释然”,便笑着道,“你们都是要强的孩子,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容易,要珍惜。”
      “远哥怎么不自己去安慰闻阳呢?”松弛下来的韩杰,一边抬手招呼服务生结帐,一边随意地问道。
      范哲远连忙伸手拦住韩杰掏钱包的手,自己从兜里掏出钱来付了帐,同时回答道:“这种事情,就是亲哥哥也不太好亲自出面管,何况是我?”
      “闻阳曾经跟我说过,他小的时候你还常常带他去后海滑冰,半夜里偷偷地去玉渊潭游野泳,只是等你上了中学之后两个人反而疏远了。”韩杰道。
      “陈年往事有什么可说的,再说现在不是还有你这个‘亲爱的’嘛,你们那个圈子的事儿我也不懂,未必能聊到一块儿去。回去好好沟通沟通,说不定因祸得福,我是说‘□□’的福。”范哲远见韩杰站起来背书包,也忙着收拾桌子上的香烟、打火机,准备回家。一桩心事了结,嘴里便也不清不楚起来,刑警队里说惯了的“荤话”便冲口而出。
      “远哥你可是我们家闻阳最初的‘性幻想’对象,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你太强势了,若是真的把你掰弯了,恐怕一辈子也翻不了身!”韩杰也不是“软柿子”,心中的郁结既然扫清,说起话来便也恢复了往日的伶牙俐齿。
      一席话说完,韩杰甩着背包扬长而去,只留下范哲远张口结舌地坐在原地,搜肠刮肚地想着反驳之辞。

      推开大门的时候,韩杰就看见偏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闻阳,走上前去一看,果然衬衫领带仪表整齐,想着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会那么怕在人前裸露过多的肌肤,心中便是一酸。
      闻阳闻声回头的时候,便看见多日不见的韩杰快步走了过来,蹲在自己身前,只听见他低低地道:“下了班和远哥一起喝了咖啡,所以才回来晚了。”
      闻阳的眼皮不自觉地急跳了数下,盯着眼下了然的双眼,用同样低沉的声音缓声问:“都知道了?”
      抬手轻抚上方的头顶,短短的发茬硬地扎手,“怎么不告诉我?”
      “没想过要瞒着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闻阳双手紧握,放在并拢的膝上,接着说,“你要是接受不了……”
      “傻子,猪脑袋……”骂着,骂着,韩杰的眼泪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抚摸着闻阳头顶的手慢慢下滑,和另一只手一起牢牢的圈住了他的腰。
      呆了片刻之后,坐在沙发上的闻阳缓缓滑了下来,一直交握着的双手终于分开揽住了身前的肩膀。那样的用力,以至于埋首在他胸前的韩杰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流进脖子的温热。
      这个时候,韩杰忽然想起当年窄小闷热的廉租屋里,闻阳嚼着蒜瓣,大声宣布:“吃挂面怎么了,找不到工作怎么了,同性恋又怎么了?老子正大光明,大不了自己开公司,等挣了钱,我带着你去荷兰结婚,然后周游世界,气死那帮子食古不化的老封建。”
      记忆中那个意气飞扬,从未在自己面前示过弱的闻阳;再看看眼前埋首在自己颈间,无声流泪的闻阳,原本怀着满腹信心踏进房门的韩杰,只觉心中陡然一空,不禁有些茫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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