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南朝暮

1、哥哥

　　好冷。

　　阮洱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的手从暖呼呼的口袋里伸出来，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遮住下巴，又把帽子往下扯，盖住眉毛，只留两个圆圆的大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和被风吹红的鼻尖。

　　医院冬天还开着窗，北风肆无忌惮地闯进来，丝丝缕缕地爬进阮洱的衣袖领口。

　　“哥哥，爸爸妈妈呢？”风雪里，他没有注意到哥哥微红的眼尾与眼里的血丝，只是看着哥哥。

　　阮晋隔着帽子摸他的头，温声道：“他们不跟我们一起走，耳朵和哥哥先回家。”

　　“喔。”
　　怕他真不高兴，阮晋把弟弟的小手拿出来，握进手心，放入自己的口袋，温热的大手掌比刚才的口袋还要暖和。

　　路上，阮晋不停地回头望医院，道：“耳朵，你可得好好学习。”
　　“啊,哥哥你也得好好学习。”

　　沉默良久。
　　“哥哥不学了。”

　　他懵了一下，蹙起眉：“为什么呀？”
　　“因为家里只需要耳朵一个小学霸。”
　　“也要哥哥。”

　　“可是哥哥不想学了。”

　　“那我也不想学了。”

　　阮晋被这无赖语气搞笑了，刚才乌七八糟的心情一晃即逝。

　　是啊，自己的坏心情怎么可以污染孩子的纯真美好呢。

　　“你得学。”
　　弟弟比他还倔：“我不要。”

　　“爸妈不在了，哥哥要去赚钱养你啦。”即使是故作轻松的语气，阮晋也快忍得要哭出来了。

　　他呆呆地问：“不在了……？”
　　“就是离开小耳朵，也离开哥哥了。”

　　良久，阮洱知道了，原来这就是村里爷爷奶奶们说的“死了”。
　　眼眶里的泪水倔强地挂着，阮洱慌乱地眨了几下眼。
　　“那耳朵好好学习！哥哥别难过。”
　　“乖。”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个让哥哥别难过的小孩下车时眼睛比兔子的还红。

　　回到家后半个小时，阮洱按捺不住肚子的空虚，握住哥哥的手，道：“哥哥，我饿了……”

　　阮晋：“……”
　　我早饿了。

　　阮洱找到了何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方哥哥，我饿……”

　　何方哭笑不得，他知道阮晋是个不会做饭的，但……把小孩饿来找他是个什么事儿？

　　“小耳朵，坐这等会儿。”说完，揉了揉他软软的黑发。

　　阮洱乖巧地坐上沙发：“好。”

　　何方走进弟弟卧室，看着床上四仰八叉睡着觉的小孩，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把人叫起后，何冉坐在床上，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困”字。

　　“哟，什么表情这是。”

　　刚被弄醒，何冉心情差到极点，不搭理他。

　　“走了，去找你的小弟弟玩。”何方拍了拍他的背。

　　何方到厨房的时候阮晋还在和白菜斗智斗勇。

　　三人：“……”

　　何方：“傻的你。我来。”

　　阮晋“呵”了一声，侧身让开。

　　两个小孩没有阮晋好学的想法，溜出去玩冰。

　　阮洱盯了何冉好一会才收回视线。
　　他找到了一块最厚的冰，眼睛里闪起光，刚跑过去。
　　出溜一个屁股蹲。

　　何冉见证了这个事情的全经过，没忍住笑了出来。

　　丢死人了！
　　阮洱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用衣袖擦干眼泪，伸手摸了摸屁股，道：“啊，好凉！”

　　怪委屈。

　　何冉把他扶到屋内的热炕上。

　　阮洱趴在床上，把手伸进被窝里，下巴抵着被子，接着热地逃出来，“呼呼呼”地吹凉又伸进去。

　　反反复复几次，直到何冉把被子掀开。

　　事件的结果是阮洱气呼呼地去饭桌。

　　饭桌上，看见还有两个空凳子挨着，阮洱搬起一个小凳子去圆桌另一边。

　　何方看乐了：“小子，又干什么了？把他气成这样，人家都不挨着你吃饭了。”

　　“不知道。”

　　何方提出了两家一起住的意见，他们又用了数天办完丧事，阮晋休息了一段时间，打理好所有事，正式去跟何方开店。

　　翌日一早，何方看着磨磨蹭蹭的阮晋，催促道：“趁着这俩小的睡着呢，咱俩赶紧走。”
　　阮晋还在找围巾，敷衍的“嗯”了几声。

　　走到院门外，一路无言的何方忍不住问他：“要不你还是去上学吧？我供你上。”
　　阮晋半开玩笑道：“给你能的，不去了，上那玩意儿干嘛，学也学不懂。两个小的能上出个名堂来就行了呗。”

　　何方难得变得老妈子：“上学其实也挺好的，起码混一个大学……”

　　阮晋打断道：“那我可过不了那好日子，走了走了，不是要带我去你那干活吗，给你打工哦。”
　　“行。”

　　“唔……”阮洱睡眼惺忪，懒懒地揉着眼。
　　“妈妈，哥哥……”他说梦话似的呢喃几声后，反应过来哥哥和妈妈都不在，又钻回被窝。

　　何老爷子来了，看到的就是两个小孩儿贴在一起睡着懒觉。

　　“这俩小东西，都几点了……”嘟囔着走去厨房熬粥。

　　何冉一睁眼，对上放大几倍的阮洱的脸。

　　“！”

　　把他吓得清醒了不少。
　　“要吓死谁……”

　　老爷子听见动静，拿着勺子走了过来。

　　看见他靠着墙蹲在床上，疑惑：“干嘛呢小冉？”

　　“没事。”

　　“没事就赶紧起来，跟我去拿两袋奶，何方说过耳朵每天都要喝，大冬天喝热的多好……”
　　老爷子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最后才问：“你喝不喝？”

　　“喝。”

　　何老爷子看他
　　何冉：“你不喝？”
　　老爷子：“我不喝。”

　　何冉盖上锅盖，面无表情地复述：“大冬天喝热的多好。”

　　老爷子不舍得喝，倔强道：“热水也一样。”

　　“那我俩也不喝。”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补充道：“热水也一样。”

　　何老爷子：“……”
　　什么小孩这是，倔驴！

　　两个小时后。
　　阮洱懒懒地揉着眼，看了眼表，十点四十九。

　　他正慢吞吞地坐起来穿衣服。
　　“吱呀——”
　　门开了。

　　正在穿裤子的阮洱和握着门把手的何冉面面相觑。
　　阮洱彻底醒了。
　　“啊！”
　　这一声把何冉吓愣了。

　　何老爷子趿这拖鞋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看见俩没事的小孩，他疑惑：“怎么了你俩？”

　　阮洱赶紧穿好自己的裤子，应了句“没事”，蹬上拖鞋跑去找奶。

　　奶都要放到嘴边，被何冉给拿了去。
　　“干嘛？”阮洱看看箱子，又不是没了，抢我奶干嘛。

　　何冉把奶放回去：“锅里有。”

　　正巧，老爷子拿着两袋奶过来：“来，一人一袋。”

　　“噢……”

　　两个小孩子一人抱着一袋热牛奶喝了起来，老头也捧着奶，乐呵呵地看着。
　　阮洱没喝出奶的味道，只知道何冉一直在盯着自己。

　　第六次抬眼撞上何冉的视线，阮洱终于没忍住：“你干嘛老看我呀……”

　　何冉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手上的奶：“你刚才叫什么？”

　　从见识过何冉的坏脾气开始，阮洱就对他没有好印象了，试问谁穿衣服时看见一个心底的大魔头会怡然自得地提裤子？
　　“我、我不告诉你！”

　　阮洱小时候跟一个做老师的亲戚住过一阵子，被教得乖了不少，才养成如今的样子。哪像小时候的阮晋看个电视恨不得飞天上去。

　　他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太熟练地按着，遥控器发出一阵一阵的声响。
　　没多久，何冉进来从容坐下。

　　他们两个一人一边，隔着十万八千里，阮洱心里却像是长了草，根本坐不住。
　　一会儿动一下，一会儿动一下。

　　何冉没看电视，看着他动了动腿，一会儿，又动了动脚，接着便是挠挠这儿、揉揉那儿。
　　起身，走近，坐下，凑近，一系列动作做完后，皱着眉问道：“你怎么了？”

　　阮洱回了神，吓了一个激灵，一转头，两个小孩儿的额头撞上了。
　　阮洱：“哎呀！”

　　何冉：“嘶——”

　　撞了一下都给撞懵了，阮洱揉了几下才反应过来：“对不起……”
　　说完又觉得不够诚意，说：“我刚才走神了……”

　　何冉也没多疼，继续追问：“你怎么了？”

　　“没事呀。”

　　“那你一直动什么？”

　　“……”

　　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应：“害怕……”

　　何冉皱眉：“怕什么？”

　　“……怕你。”

　　“……”我有那么吓人？

　　何冉觉得自己还算亲切：“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凶。”说完似是觉得不够，又道：“超级凶”
　　说得还怪认真。

　　想起何方昨晚嘱咐自己要照顾好这小孩儿，别别扭扭地解释：“我就这样儿，不讨厌你。”

　　“噢……”这样呀！
　　心里舒服了不少，原来不是自己被人讨厌了呀。

　　起身，趿着拖鞋去了隔壁屋子。
　　何冉：“？”把人哄跑了？

　　没一会儿，阮洱捧着一袋子零食回来了，往茶几上一放，大方说：“给你吃，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怪可爱，还傻里傻气。
　　“我们认识好久了，我都还没跟你做朋友。”

　　“好。”
　　“那我叫你什么？”

　　“我比你大，也叫哥吧。”

　　“噢。”
　　冉哥哥，冉哥哥……心里小声地叫了好一会儿。

　　老爷子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俩小孩凑一起看着动画片，茶几上放着一袋子零食。
　　没看几分钟，乐了，坐到另一个沙发上看着俩小孩其乐融融地看着动画片。
　　小耳朵不哭就好。

　　他们三个就这么坐了一个多小时。
　　阮洱觉得自己肚子空空的，小声跟何冉说：“冉哥哥，我饿了。”
　　何冉皱眉，零食也吃不少了，怎么还饿？

　　何冉想不出办法，转头看着老爷子道：“爷爷，他饿了，有什么吃的没？”
　　何老爷子：“小耳朵饿啦？也该吃午饭了，我炒两个菜去。”

　　何冉：“嗯。”

　　阮洱：“好，谢谢爷爷！”

　　老爷子临走前又嘱咐道：“诶，你俩别老坐这看电视了，去院子里玩儿会儿，我炒菜去。”
　　两个小的：“好。”

　　院子。
　　“我们玩儿什么呀？”一双大眼睛眨了眨，这举动落在阮洱胖乎乎的小脸上格外可爱。

　　“捉迷藏吧。”

　　“好呀，石头剪刀布！输的就要数数。”

　　“嗯。”

　　阮洱去躲的路上还不忘说：“闭上眼数到五十才可以！”

　　“好。”

　　“一。”

　　“二。”

　　……

　　“四十九。”

　　“五十。”

　　何冉询问道：“藏好了吗？”
　　没人理。
　　又加大了音量问了一遍：“藏好了吗？”
　　没人理。

　　阮洱这小孩儿故意的，意识到这点，不再询问，在院子里认真地找了起来。

　　门洞、旧拖拉机的后面都没有，当他找到玉米囤附近时，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走近。

　　听见了小孩子软软糯糯又微小的声音：“什么东西呀……”
　　何冉还在靠近。
　　阮洱：“咦？”

　　何冉找到了，伸出手欲要掀开盖玉米囤的塑料布。
　　阮洱猛地起身：“呀！”
　　跑出来一只老鼠。

　　撞上了何冉的脑袋。
　　两个小孩懵了，何冉屁股着地，双手支撑着上半身。
　　阮洱倒还好，趴何冉身上了。
　　何冉：“……”

　　阮洱：“？”

　　回过神来，慌乱起身，把何冉也拉了起来。
　　看见他身后衣服上的泥，内疚垂眸：“冉哥哥，对不起……”

　　刚要冷脸离去的何冉：“……”

　　没有人看见阮洱这副委屈巴巴的内疚样子，听到他软软糯糯的“哥哥”和道歉还能不理他。

　　何冉觉得自己是人：“没事，我回去换身衣服。”

　　阮洱：“我跟你一起行不行？”歪了歪小脑袋。

　　何冉：“干嘛？”

　　阮洱支支吾吾道：“我可以帮你。”

　　何冉不解，皱眉道：“帮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