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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响 ...

  •   雪下了很多天了。我以为它会像上次一样,很快停下,很快融化。路面结冰我也不会在意的,反正我不上班。只要雪不能把我埋起来,我就会去找她。
      我从团在地上的棉被里跪起来,拽着床单爬到窗前。太阳才刚冒尖。昨晚又睡在地上了……我揉了揉绷紧的额头嘟囔。外面的雪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纯粹。雪像瀑布一样顺着彩色的大楼外墙连贯地倾泻到街道上,被彩色的除雪机器处理。
      上回楼还没有这么高,城里比现在白上很多啊。不过是一年时间,我想。
      枯坐了一会儿,我发觉今晨分外静谧。我甩甩短发,把左半边脸挤在玻璃上,踅摸外边的情况。翘在头顶的几缕头发随之掉下来。
      我突然听到嗡嗡嗡像笛子一样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轻轻拍了拍耳朵,不但没起效,好像还更响了。那就是耳鸣,我想起来上次她说的话。
      我眯着眼睛吸吸鼻子。又大力吸了一下。她上回是不是还说让我再耳鸣就去找她来着?有没有这一回事,这么大的雪?

      我用三十分钟穿好了衣服。内衣昨天根本就没脱,现在我也不想换,可能是因为雪太大,大到快把我埋起来了。衣柜里有很多棉麻布料的衣服,棕色的绿色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就像耳鸣本身一样,也像我从雪里爬出来去找她一样没道理。
      雪实在太大了,快要没过我的腰了。我把长袜使劲提高,再翻下去套住靴筒,然后直接踩进雪里。光着双腿直接与积雪磨蹭的感觉很舒服。我没有试图用手把雪推开,那样会很慢,而我现在只想尽快找到她。我的腿不断重复拔出再插下的动作,同时,从天降下的雪流一直没有停止。等我终于钻到街道上的时候,我的头发和衣服几乎湿透了。我把头发松散地捆住,撅起嘴顺着街道慢跑起来。上回就是这样找到她的。
      这回也一定能找到。我嗡嗡地对自己说。

      随着太阳的爬升,天色渐渐明亮了。我一直在商贸广场徘徊。这里没有除雪机器,雪随着这段时间的积累已经达到胸口,比上次高了很多。我在雪中游泳。我的衣服亦如游过泳一样濡湿。散碎的头发拧在一起。我很快活,她一定是不舍得我的,我越狼狈就能越早找到她。
      我绕着圈跋涉在广场中央,我记得上次就是这样做的。当时她从远处悄悄接近,走在我的印痕中。我一直没有发现她,因为除了嗡鸣声之外,周围的一切都太安静了。直到我在商场里吃午饭的时候,透过餐厅面向广场的玻璃墙,我看到她紧贴着玻璃站得笔直,鼻头几乎要顶在上面。我突然不想吃了,抛下碗筷急匆匆跑出来;可出来了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只能慢慢走到她跟前,呆呆地张了张嘴。
      她扭头看我。黑色的长发乖顺地服帖在后面。涂了珊瑚色的口红,略带一点素妆。你!……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我想放声质问她。
      “我来,来看看你。”她没头没脑地说。
      她又说:“还有对不起。我虽然是故意的,但还是要对不起。”
      我说:“我没谈论那件事。也不想知道你和我的同事们说过什么。”
      她说:“嗯。我知道了。”
      我轻轻吐了口气,说:“里边有咖啡馆。坐会儿吗?”
      她点头,说:“好。”

      日光西斜。我没有去吃午饭,而是一直在广场的雪堆中绕个不停。我觉得我的衣裙就要被雪熔化了。它要么紧贴在身上,要么垂成一团包袱。头发已经粘上一层化不掉的雪粒。我身体有点颤抖,但眼睛睁地大上两圈。我抱着肩膀,用侧肋挤开积雪,不断重复自己的动作,每行一步,就小声讲一句话。
      倏地,我站住脚,调用身体每一分精力又一次旋身回看,“啊!你!……”,我的眼睛和嘴巴在微微张大,久违的冷逐渐消退。
      “你在哪……”我仰倒进身后的雪团里,天上的雪片仍然连贯不断地下落。雪把我埋了起来。

      “你喝什么?”我说,是不是还是热拿铁。
      她直接对服务生说:“两杯热拿铁。”
      我一扬眉毛,迟疑说:“两杯?”
      她说:“嗯,喝得多了点。比以前。”
      我点点下巴,转头对服务生说:“拿一个冰摩卡。”
      说完,我就拿起桌上摆的干花,一边转一边闻。服务员离开了。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对这个陪伴我们无数个日夜的举动,我没有感觉不适。“你,”我话到嘴边,又长吸一口气咽了回去。她眨眨眼睛表示不解。我没接着说,放松身子瘫在椅子上。她只是盯着我。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手。
      我突然起身离席,去前台加了东西,然后去洗手间补妆。我埋头在提包里翻找小镜子和工具。安静的音乐逐渐夹入舒缓的敲击声,然后一只手从右边覆在我的包上。“呀!”我惊叫出声,急忙转头看,“你干嘛!”是她,“吓我一跳啊……”
      她的目光没有一直留在我脸上。她敛下眼睑,没有说话;我同样沉默,也没有把包抽出来,只是静静看着她。长得跟高中时候很不一样了,随着她眼神游移,我出神地想。
      “我帮你吧。”见我不答,她抬起头又说了一遍,“我帮你,”
      我“啊”一激灵,“你……好……你帮、帮我什么?”
      “帮你补妆。我帮你补妆。”她耐不住笑,抿唇重复道。
      “呃……”
      她扶正我的肩膀,自己倚在台子上,拿起我的包来翻。我没出言制止她,甚而想捋她的头发。我们就像从来没分别。
      低着头,她闷声道:“你怎么又化成这样啦,我觉得你淡一点好看。”
      我说:“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我怎么样都……”
      “好,都好看,来吧来吧,过来。”她终于凑齐了装备,探身靠近我。

      “好!看看。是不是合适多了。”画完了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拿起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和早上洗脸时的样子一样。我缓缓说:“你画了吗……?”
      “当然!”她瞪着眼睛,右手抚在脸颊上细声强调,“你适合这种。我以前就知道。只是没给你做过。”我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到她把胳膊撑在瓷台上,从镜子里端详我的侧脸。
      我说:“好吧,我说不定知道。但也没有这么淡吧?我现在上班时候就是”哎!我的酒呢!我突然想起来,顾不上别的,着急地问她:“啊!咖啡呢!你怎么自己过来了,我们的位置!”
      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说:“这种地方不会出问题的。我洗个手,着急的话你先回去吧。”
      我应声,甩起包一路小跑回到我们的位置,还好真的没出状况。一瓶用橡木塞的红酒已经摆在桌上。我谢绝了服务生的帮助,自己拿起开瓶器套上,用力往下钻。拔开的一刻,一股灼人的气味氤氲出来。我要来两个杯子,分别倒上半杯醒酒。澄亮的紫红色液面停留在杯肚最宽的地方。
      很快,她回来了。收拾落座的时候看到了红酒,她问道:“怎么?专门买了酒?这两杯?”
      我拿起一杯稍微摇晃,说:“嗯,比以前喝得多一些。”酒液泛出碎光,描出一个圆形轨迹。说着,我仰头一口喝光,续上半杯,又拿起另一杯来,说:“这么多年,得有……”我左手托腮,迟疑了片刻,“有……十年了?不到十年。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她说:“没有。”
      我又算了算日子,蹙眉道:“差不多吧,高中之后六年,然后……到现在怎么说也有小十年了吧。真的有、绝对有。”
      她静静听我说完,用促狭的眸光凝视我,迟迟说:“没有去哪。”
      我一愣,反应过来瞪了她一眼,说:“什么话。没有去哪是去哪儿了。”
      我悄悄低头,发现地板上竟然有隐晦的纹路。在立体感很强的烟灰色地面上有一条深沉的丝带,像仙绫浮涌在云雾里。环绕播放的音乐很轻曼。“哎……”我叹息着抬头,刚要开口,就见她正四下张望,坐立不定。
      我问:“怎么了?”
      她并不答话,起身去旁桌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我身旁,两面宽阔的椅背并排放置。
      我先往旁边蹭了蹭,才问她:“干嘛?”
      她冷静说:“我真的没有去哪啊。你不信?”
      “我……”
      “你信不信?”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我几时说不信了!?”我惊叫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没事。哎……就是这样。就这样而已啊……”她忽然叹气,黑色的长发从两侧垂落。我开始用手悄悄梳理她的头发。不知道她站在餐厅外面以前有没有任由大雪化在上面,摸起来有点涩,没有看上去那么顺滑。
      我顺着她的头发,轻轻把打结的地方碾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头发中带着雪水的腥味。最后,我把她的头发往后捋,捋到耳朵后边,捋到后背上。没再滑下来。她抬头看我,眼里含着细软的泪水。我了然,离别多年又重逢的情感足以平复偶然发生的伤害。
      我蹭回原来的位置,还觉得疏远,又贴近了一些。我用手拢过她的肩,一如记忆里一样瘦削却坚实。她一点一点靠过来,头枕在我的肩窝上。我悄悄留下的泪顺着右颊划落,掉进她发间。消失不见。我暗自观察她的动静,害怕被她察觉;还好她只是安静地待着,像外面的雪一样真实的温度随着呼吸和起伏与我接触。我们身体贴近,以一种方式嵌合在一起。
      “我一直很想你。”我小声对她说,“我以为你会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嗯……”
      “嗯?”
      我的声音更小了:“我也是你唯一的朋友。”
      “嗯,”她说,然后转头把嘴凑在我耳边,虚声说道,“我也是……”

      “你在哪……我在……你……”感知里稍显混沌的景象仿佛正经历时间加速,拥抱着她的同时我们相视而立,而这就在我开始寻找她之后发生。是我找到她了吗……可是我明明没有进入商场……那就是没找到了,我被雪埋起来了吧……我昏昏地想,闭上了眼睛。
      橘黄色的暖光渐渐照亮我的视野。怎么回事?……我正默默疑惑,一个疏离的声音在我周围响起:“啊!……你醒了?”
      我懵懂无措,唯一真切的感受是时间正在流逝。“嗯……?”我重复着这个简短的问句,想把它与记忆对比,找出这个语句的使用者,却找到很多人。我不能顺遂,急切地责怪她怎么不再说一遍。我很沮丧。
      突然,额头一热。我猛地睁开眼睛,突然增强的亮度让我一度失明。
      “啊!!你来啦”我看到找了一天,出现在梦里的人近在眼前,等不及把话说完就猛地起身搂住她的脖子,“你终于来了,我找了你半天了,你……”我停顿了一霎,才接着说,“你去哪了……?”
      她静坐着不动。
      此时我才发现我们俩坐在商场一层偏僻处的金属长椅上,我小腿悬在外面,身子占据一半长椅。她坐在旁边,并拢的腿放在我脑袋下。
      我又说:“我没猜错吧!你上次是不是让我来找你!”说着,我不压抑内心的喜悦,嘴角和眼角纷纷得到鼓舞,一点一点地悸动。我的心也在悸动,耳边突然嘹亮的嗡鸣不能遮掩心跳的真实触感。我从她的心跳里听取我的心跳。
      也似乎从我逐渐高亢的语调里察觉到了她汩汩涌出的缄默。
      “……”我看着她眼睛、侧脸和脖子,阅读每个微小的颤抖。
      “……”她慢慢用手抚摸我的背部,用耳朵轻衔我的额头,轻颤不停。
      “……”我要再说点什么,我想。我一定得再说点什么。
      “看你挺冷的,”她说,然后放开我,“不过我也冷。”
      我重新躺下,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触碰指尖。
      我们注视着对方的双眼、下颌线,每一根微不可查的绒毛。她低下头,让我的视觉与灵魂一起坠入黑暗。
      雪干脆下得再大些吧,我突然想。

      耳后的皮肤感受到她的温度,热意猝然拱进身体,我抱着她的手像是松开了、又好像越来越紧,疏解心脏的压力。不舒服,不舒服。
      我用右手拨开她脸颊上的头发,浅浅吸一口气,主动回应她。咖啡和酒的味道很柔软,像穿着棉衣扑进早春的积雪里或者在潮湿的海风里漂流。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
      在咖啡厅里。一念千年,我们慢慢分开。我以为只是几个动作的时间,却连酒都醒好了。
      我拿起两杯酒,一杯递给她。她拿起两杯咖啡,给我一杯。
      我们互相依靠着啜饮,直到把所有咖啡、所有酒喝完。突然,我感觉耳畔有点嘈杂,我捂住耳朵默默感受,接着剧烈的鸣响出现了。我四下张望,正看到她惊讶和疑惑的眼神。然后她也用手捂住我的耳朵。
      “我感觉好多了,希望以后不会再这样。”半晌,我放下手疑虑地说。
      “是耳鸣吗?”她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再这样的话来找我吧。”
      “不过是不是……”她声音渐渐低了,我勉强辨识才听到,“快下雪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一学生。高三时候开的这篇,最近写完了改完了忍不住发上来看看。希望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迎来至少一个读者。如果有人看到了这些话,谢谢你,陌生人,祝你幸福。当然,没看到的陌生人,也祝你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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