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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9.一原色(2) ...

  •   陈列室位于馆邸三层,推门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侧的简易画架与木台——那便是拉斐尔工作的场所,而左侧,高大的木架共有八具,分两列竖立,上面摆满了各种搜藏品。

      但怎么说好:精制的瓦罐里盛满了彩绘蛋,苍鹰标本的脖子上则挂上一串人骨念珠,雕工精美的树根前摆放的是象牙筷子,音乐盒上却斜斜靠着一对绝版模型,还有地板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单以数量而言极为壮观,可种类繁杂,却是毫无逻辑可言,如果不是其中不少藏品都价值不斐,即使被人误以为闯入了杂物室也不足为怪。

      “道格拉斯先生是个大地主。”拉斐尔对眼前的景象早已视若无睹。“但说到艺术细胞就几乎是零。”

      “我不太明白。这些……”千看着眼前杂乱不堪的景象,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话说完。“似乎他一点也不爱惜。”

      “他只是为了收藏而收藏。”拉斐尔接道:“对蜘蛛环也一样。虽然买下了所有的地,但却也只是买下而已,除了地契的名字与过去不同,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

      “那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千问。“花费了这么多的金钱,但似乎毫无意义。”

      “拥有和不拥有的区别可大了。”拉斐尔解释说:“道格拉斯先生对所有权的归属很在乎。唔……如果是好东西,希望拥有也是人之常情。”他走到木台前,将上面摆放着的金边瓷盘较了较位,再拿起一旁的画册,然后挪过一张椅子,卸下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支墨水笔,再坐下。“不过,如你所见,这屋子里堆着的东西太多,多到道格拉斯先生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收藏了些什么。”他这么说,同时抬手让笔尖轻触纸面划下第一道曲线。“所以才让我帮忙整理一套图鉴。”

      “你不需要打草稿么?”千去到拉斐尔身后,低头看了那画册一眼,随即惊讶地问。“直接就用墨水?”

      “道格拉斯先生很心急。”拉斐尔没有直接回答,但动作却已解释一切,笔尖轻划,又一道曲线诞生,而且与之前那道相同,均是盘面的图画。他不再说话,只是手飞快地动作,一道又一道曲线纵横交错,越来越复杂,但始终与面前参照物上的纹路毫无二致,这样过了约有三十分钟,他终于完美复制成功,这才笔尖轻转,从画纸下方拖出最后一道线条,绕着先前的图案绘了道圆弧,最终连上起点,这最后一道线条是与先前客厅时在茶几上所绘一样标准的圆,且正是那盘子的外圈,它牢牢地包裹住了在此之前的所有,甚至连一微米空隙,或者突出都没有出现。

      “神乎其技。”千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适合的词句来形容这种功底。“我现在终于体会道格拉斯夫人所说的话了,你真的是个天才。”

      “只是手熟。”拉斐尔谦虚回答,但谁也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得意。“只是看很无聊不是么?”他起身,拿起盘子,去到木架前放好,再取下另一个展品放到台上,然后坐下,将手中的画册翻过一页。“我的包里有速写本,那是我平时闲来无事的时候画的,你可以随便看看。”

      “是这个?”千弯下腰去,摸索着从拉斐尔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问,但这时拉斐尔的笔已经落下,所以并没有回答。

      千知道对于画家而言安静意味着什么,于是不再多说,她轻轻搬过另一张椅子坐下,这才小心地翻开。

      第一页的画所绘的只是路边毫不起眼的石子,第二页的主题则是夏日的彩虹,然后是木屋,钟楼,断墙,水洼……拉斐尔说的没错,他只是漫不经心——但极有技巧地把平日所见一切画下来而已。

      到第三十页,或者四十页,速写本里开始出现一些结构精巧的机关,或是构造复杂的机械,然后,主题渐渐统一,变成各种飞行器的设计图(说是设计图,但其实只是画出了外貌,并没有解释结构),虽然依然夹杂着一些街道的景观,但从布局来看,也似乎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所绘,这样又翻过了许多页,千便看到了一架类似直升机的装置,虽然那装置结构略嫌粗糙,但无论螺旋桨还是驾驶仓都一应俱全,显然花费了很大心力。

      “你喜欢飞行器?”千抬头问。

      “不,不是我。”这时拉斐尔已完成第二副画,正打算绘制第三张,听到千问,他就转过头来。“那是我的两个朋友做的,唔……还未完成,怎么,你已经看完了?”

      “我越来越佩服你了。”千赞叹道。“这里面每一副都称得上是艺术品。”她再低头看了一眼,这右手抬起,打算将速写本合上归还,也就是因为这个动作,后面的白纸相继盖落,期间自然留有一瞬的空隙,于是,在连续的数十页空白之后,速写本的最后一页……

      “一个男孩?”千的眼神何其之尖,她再次翻开速写本,并将其竖起朝向拉斐尔。“是你的朋友么?”

      “男孩?”拉斐尔本已转回头去打算继续,但闻声再次回头。“不,我从来不画人。”

      “他是谁?”少年的眼中满是疑问。“奇怪,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为什么我会画他?”

      “为什么?”千问。

      “我不认识他。”拉斐尔眼中问号更多。

      “不。”千摇了摇头。“不是问这个。”她将速写本合好,再平放于膝盖。“我是说,为什么你不画人?”

      “不止是人。”似乎有所沮丧,拉斐尔回答的声音也小了一分。“花,草,树木,飞鸟,或是猫狗,有生命的东西我都不画。”

      “为什么呢?”千这才发现,确实那速写本中所绘制的都是死物。“在我看来,你画得非常好,我相信如果你画人,或者其他,一定也会栩栩如生。”

      “就是这个问题。”拉斐尔抬头说:“如果是石头,建筑,或者这屋子里得收藏品,我都有自信可以画得毫无两样,但生命又不同。”

      “我画不出那种活力。”他再解释:“死物的话,只要像就可以,但生物却有活力,我的技术不到家,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复制。”

      “你说过熟能生巧。”千鼓励。“拥有现在的画技,也是因为你千百次的练习不是么?如果技术不到家,只要多练习就可以。而且我相信,以我所看到的这些,我相信你即使画生物也一定能赋予它们灵气的。

      “可是……”拉斐尔还想再说,但话未出口却被打断。

      “就绘画而言,死物到活物是个进阶。”声音不是千发出的,而是来自身后。“而且,只是停留在原地而不往前走的话,可是永远也不会进步的。”

      有人在背后!千吃了一惊: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听见他推开门的声音!

      而拉斐尔,与千不同,他吃惊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为什么?我明明面对着门,却没有发觉他已经进来!

      .

      “希望没有打扰你们。”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陈列室里的是个穿着西服的陌生男人,从相貌判断可能只有二十余岁,但无论语气还是面上的笑容都给人与这“可能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感观,他站在千身后,微微点了点头以表达歉意,然后才解释说:“在门外听见你们的谈话,忍不住想进来看一看。”

      “你是……”拉斐尔望着对方。

      “我一直在旁边的书房。”那男人又笑了笑,但没有顺着拉斐尔的话介绍自己。“道格拉斯先生收藏许多绝版书,我一直都很有兴趣……”他看了旁边乱糟糟的收藏品一眼。“幸好他收藏的书并不多,毕竟在杂物室看书可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我不知道还有第三位客人。”无论在哪里,幽默的人总不会让人讨厌,虽然依然有些疑虑,但拉斐尔已不在意。“但道格拉斯先生很好客。”

      “我是两天前来的。”那人点头。“说起来,很久以前也曾经到过这附近,那时候十七街有个林恩的男人,也是个画家,虽然不入流,但也小有名气。”

      “他是我父亲。”拉斐尔说。

      “呀!我为我刚才的话至歉。”那男人似乎很是惊讶。“相比令尊现在已经极富盛名。”

      “不,他很久没有画画了。”拉斐尔低下头去。“父亲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画笔了。”

      “那真是非常可惜……”男人露出失望的样子。“他很努力……”似乎察觉到拉斐尔的异样,他不再继续,而是转换话题。“我刚才在门外听到你们谈及绘画,唔,死物和活物的区别。实话说我对绘画并不在行,但或许可以作从欣赏者的角度给些许建议,不过……”

      “只是这样空口说似乎效果并不好。”他朝着拉斐尔笑了笑。“或许你现在可以以这位小姐为对象画上一副,毕竟她是完美的模特儿。”

      “可是……”拉斐尔还想说什么,但千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画吧,拉斐尔。”千很是兴奋,甚至从这一瞬间起已摆好了姿势。“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画出优秀的作品的。”

      “那么……”或许是因为千,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真诚,拉斐尔没有拒绝。“……好吧。”点了点头,接过千递过的速写本,但没有翻开,而是想了想然后放下。

      “我……”他说,同时站起身来,将一边的画架搬过,再从地上的袋子里拿出颜料和其他各种画具,小心地调配所需色彩,等一切就毕,方才再次坐下。“我会用我的全部能力来画这一副画。”

      拉斐尔是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与之前不同,他先用炭条打下草稿,然后才铺垫颜色,期间几易修改,不断比对,这一画凝聚了他全部的能力,足足耗费了七八个小时才略告一段落,等到完成,更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了。

      “这就是我的极限……”窗边初现白光,拉斐尔终于放下画笔,他愣愣地看着,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看看!”千早已困得不行,听到这句话便来了精神,她飞快站起,去到画架另一头端看,只是一瞬,人已经喊了起来。

      “真厉害!”对于绘画,千不过是个普通人。“这真的是画么?如果不是在布上,即使说它是照片也为过。”

      “但……缺少一份活力。”那男人一直站在拉斐尔身后,这时方才开口。“的确,几乎看不出和真人有什么区别,但若仔细观察,始终还是少了点什么。”

      “我看不出来……”千愣了愣,随即更为仔细的去看那作品,但她……始终是个普通人。

      “我就说过……”拉斐尔神情沮丧。

      “我想想看。”那男人说,话音刚毕,人已到了旁边的木架边,虽然说他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但似乎很是熟悉,几乎没怎么搜寻就从一个瓷瓶中拿出一件藏品。

      “我对绘画并不在行。”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手中握着的分明是一直画笔。“但我想你缺少的应该是这个。”

      “笔?”拉斐尔愣了一愣,“不,不是工具……”他说,但很快闭了嘴,因为对方下一个举动……

      “一点点活力。”男人说着就将那画笔倒了过来,用另一手捏着末端轻轻扭动,说来也怪,那画笔看起来不起眼,其实另有玄机,因为它的末端竟然可以活动,只是几下,那笔的后半截就已分开,露出里面暗藏的器具。

      竟然是一把极其幼细的刀!

      “你为什么会知道……”拉斐尔惊讶地张大了嘴,而身后,千更是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感觉。”那人轻轻说,似乎是解释手中的刀笔,又似乎是在解释画与活力之间的微妙所在,这么说着,他再次将笔调转,用刀的末端贴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一划,那刀锋利无比,只是接触的瞬间血液就已流出,然后那男人微微一笑,去到画架前,将指上的鲜血滴在调色盘上依然空着的某一格,再注入清水。

      血的分量并不多,注水之后,更连红色也不再见,但似乎这就是那男人所要的效果,他将笔再次调转,熬上清水,朝着已完成的画作上轻轻抹去,的确正如他所说,这人对绘画并不在行,甚至握笔的姿势也很随意,但奇怪的是,虽然笔端的水淡得离谱,抹上之后等同无物,但……

      “活力……”拉斐尔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为什么!这根本就不算是色彩,但这活力的感觉……”

      的确,那画,与刚才大不相同了!

      “我说过,这只是感觉。”那男人依然在微笑。“只是感觉而已。”

      “太神奇了!”虽然适才还为那刀的出现感到惊恐,但这时,看到那画变成真正的“栩栩如生”,千也不知不觉将一切抛诸脑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对。”她望着画中的自己。“这到底,这画,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可以送给我吗?拉斐尔?还有这位……可以送给我这副画吗?我真是太喜欢它了!”

      “当然!”拉斐尔也开心得喊了起来。“原来这就是我欠缺的!当然!当然可以送给你!这原本画的就是你!”

      “不,这是蜘蛛之巢的财产。”一个声音响起。

      “道格拉斯先生……”拉斐尔吃了一惊,抬头便朝门口望去。“对不起,我擅自……”

      “我们做过约定不是吗?”门口站着一位铁沉着脸的老人,看样子怕有七十余岁,正是此间的主人道格拉斯。“我们约定过不是吗?只要在这个陈列室所画的任何作品,都属于蜘蛛之巢。”

      “是的……”拉斐尔的头低了下去。“……对不起。”

      “没什么的……”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千轻声安慰。“这么大的画,我也没办法带在身上,而且,画的话,应该镶在木框里挂在墙上才是不是么?”

      “我会把它镶进画框。”道格拉斯的脸依然低沉,但语气缓和了许多。“我明白你想赠送这副画,但我们的约定却不能违反,作为歉意……这位小姐恐怕还会在蜘蛛之巢停留一段日子,这画就挂在她的房间里好了。”

      “这是你的心血,与过去不同,这次我会正式把它买下来。”他又说。“凯瑟琳会给你一瓶酒,另外,也会付给你足够的钱。”

      “是的……”拉斐尔没有抬头。

      “谢谢你。”

      而他的身后,千,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内心深处则仔细地回忆着自己所知的一切:道格拉斯,蜘蛛之巢的主人,大地主,收藏家,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和蔼,亲切,好客……

      唯一可能的缺点,是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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