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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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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忽起风雪,四周除了簌簌声响外,竟静得可怕。
头依旧疼得紧。我叹口气,年龄大了,连睡个好觉都是奢望。
索性点了灯起身,和衣坐在桌前。不知怎的,视线不由得飘向角落——那里存放着的物什曾让我享尽荣华,也曾让我倾尽所有。
思索良久,我终是鼓起勇气走过去。
那是一截破旧的琴盒。即便隔着层满是尘埃的木板,我仍能记得里头这把桐木琴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每一道伤痕。
就像隔着这冷寂的夜与寒星,我仍能记得的,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任谁都知道,楚国钟式琴艺卓绝,世代为师。到了我那一代,钟家更是名气大声。但不论赞誉如何,哪怕是才情冠绝天下的琴师钟仪,地位也不过等同上好的金银玉石,是可以随便交易和把玩的物品罢了。
琴,是我生命的全部。只有弹琴,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所以,当作为俘虏被押送到晋国公面前时,我其实并不多么慌张——至少随我同行的,还有我的琴。
“朕早便听闻楚钟琴技天下第一,钟仪,不如你就给朕奏一曲罢。”虽是醉眼半卧在王座上,晋王的命令却仍强硬清晰。
夜宴烟花玉树,舞姬丝管春风。更怜花月夜,宫女笑藏钩。
君王和群臣戏谑嘲弄的目光像一道道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身上。那个时刻我才恍然,原来寄托在琴身上的,不单是我自己,还有祖国和家乡。
我微笑点头,双手翻转翩然落下,顺着指尖流淌的却是一曲楚国人尽皆知的江南小调。
自然,我惹怒了晋景公。代价便是被他囚在宫里,被一副沉重到屈辱的枷锁禁锢住自由。
也好,我本就是如此打算的。既回不去故土,不如早日身死异乡得以解脱。
奈何世事难料。
不知从何时起,我竟连自己的心也看不透了。
那是囚禁自宫中后不久的事。
夜晚风深露重,春寒料峭。我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因双脚被铁链勒出的伤口而疼得无法入睡。正自嘲着我钟仪也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窘境时,月光投进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本以为只是个路过的宫女,而后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
这女子先是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周围没人后便小心翼翼地迈步靠近,递来手里捧着的一碗热粥。
我那时心高气傲得很,即便是沦为阶下囚,又怎会忍气吞声地接受一个小小宫女的施舍?
我冷着脸不去看她,心道把这女子气跑才是。她见了却非但不恼,反而从怀里取出一柄汤匙,舀了一勺温热的米粥重新递过来。
隔着袅袅的雾气,我这时才看清她的样子。
月色皎白,映得她眉目温柔秀美。她定定地望着我,纤细的指尖微微颤抖。
“琴师大人……那晚的曲子很好听。”她的声音也细细的,蓦地拨乱了我的心弦。
“……好听?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曲子?”我低低苦笑道,“若被人发现你偷偷送吃的给我,下场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怕。”她也笑了,唇角调皮地上扬,“他们也不会发现的。”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她当时的胆大妄为,原因不过是与我相同,早已了无牵挂罢了。
春末时她又一次来看我,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她笑而不答,只凑近过来,低头摆弄着我脚腕上的铁锁。忽然啪嗒一声,这日夜折磨我的链条竟应声开了。
“我从侍卫那里得来的。”再怎么盘问下去,她也只含混这么一句话。
“你……”我惊得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好不容易得到了短暂的自由,她迫不及待地拉着我从昏暗的柴房里像风一样逃出来。
那天夜里我们究竟去了哪里,路上经历了怎样的插曲,我早已记不清了。唯那夜的长河明月,柳絮清风,如一副画卷永远藏在了心头。也是那温柔清澈的月辉,让渴望家乡的思念重新燃满了我的整个胸膛。
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回家,回家。体内的血液止不住的沸腾,叫嚷着这不能说出口的愿望。
“哈哈哈,好,好!不愧是钟仪,这般琴技当真是无人能敌啊!”一次宴会,晋景公邀我前来抚琴助兴时,不由喜得拍掌大笑道。
如今两年过去,我已从那可怜的囚子摇身变为了晋国宫中名正言顺的御用琴师。自那夜氤瑟助我重获自由后,我便开始有意向每日送食的小仆传达“钟仪痛改前非,愿为晋王献艺”的讯息。
大概是老天助我,不满几个月的时间,晋国公竟然真的下令给我自由,并授予我御用琴师的封号。多年习得的苦工不是白费,很快的,我凭着一把桐木琴将宫里其他的御用琴师们都比了下去。如今的我已是宫廷乐师之首,我也趁着这个机会将氤瑟以贴身侍女的名义要了过来——至少有我在,能尽量护得她一点周全。而那“加深晋王信任、连夜出逃”的计划,也在一点点进行着。
“氤瑟?怎么了?”回程的路上,我举着纸伞转头看她。
氤瑟,氤瑟。
多美的名字。拥有这样美丽名字的少女,本该嫁得个如意郎君,一生无忧才是。
蒙蒙细雨里,她停下步子,也同样转头看过来,一双翦水秋瞳波光流转:“琴师大人……为什么……是我?”
“叫我钟仪罢。”
我抬手,将纸伞更向她倾去,又有些迟疑道:“你……是不愿?”
她拼命摇头。
“那便好。”我举步朝前走,“氤瑟,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希望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她瞬间愣在原地,不顾雨丝打湿她如云的发。
好半晌,她才红着脸回过神,眼睛笑得弯弯,像极了那晚长河边缘上的月牙儿。
“钟仪,我也是。”
之后的半年,我们都一起生活着。
这短短的时光里,氤瑟也自最初青涩的豆蔻模样,脱胎换骨出落成了一位温婉可人的少女,即便她只是在殿外垂首等候我归来,那窈窕的身姿也足以惹人瞩目。
我原以为我的计划会顺理成章地走到最后,可氤瑟的存在竟让我开始渐渐动摇了这份沉重的思念。
我作曲,她便在一旁煮茶;我抚琴,她则安静地托腮聆听。东日西雨里她替我缝衣,在洁白的外衣上绣下漂亮的图案,我则在一旁阅读书卷,岁月静好;月上柳梢时,我便在河边席地而坐,为她弹奏一曲又一曲情歌,她就嬉闹着用枝条蘸了清水挥过来,巧笑嫣然。
……回去?那氤瑟怎么办?
……不回去?我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国!
若不是常召我去抚琴的晋王在,我真的会幻想着自己能和这可爱的女子琴瑟和鸣,与子成说。
但是,那仅仅是幻想罢了。
“钟仪?”
王座上的君王高傲地俯视下来,我恍惚着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阶下囚的时候。
浑身都在发冷,心口却跳到快要发疯。
晋国公……刚刚说了什么?
他……要纳氤瑟为妃?!
“她虽是罪臣之女,却念在这些年在宫里安分守己,贤良淑德,朕便将其收入宫中为妃,替朕分担些烦忧罢。”
君无戏言。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进封仪式早已准备完毕了。
我开始酗酒,开始乱发脾气。可这些都是徒劳,我只是在自我欺骗而已。
只要一想到氤瑟那绝望的神情,我的头就痛得要死过去。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就这样,我一天天过的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没有氤瑟在的琴音也渐渐喑哑苦涩起来,难听得我自己都不忍再弹下去。
我已经不是琴师了。
我的琴声早已死去了。
终于晋国公看不下去了。但他好歹念着旧情,没有把我如何,只是下了一道遣返归乡的命令,催我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离开。
我再次背上了桐木琴。现如今的它早已伤痕累累,了无生气,就和我一样,多添了几道愁苦和岁月的皱纹。
我再一次忍不住回头望去:高耸的宫殿巍峨庄严,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依旧是我来时的模样,而现早已物是人非。
“钟仪。”
一个华服女子轻唤。
那是氤瑟。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仍然是和我初遇时的样子,眉目温柔秀美。可那胭脂水粉背后的素颜,是和我一样的悲戚。
“钟仪,你的曲子……真的很好听。”她抬脸,白雪如蝶飞舞盘旋着,落上了她的眼睑,“可惜……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好听?你可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曲子?”我忽而集齐我们初见的场景,一幕幕记忆如洪水涌来,“若被人发现你偷偷来为我送别,下场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怕。钟仪,我一直都不怕。”氤瑟笑道,却有泪水滚落下来,染花了她的妆容,“我求了陛下,让他放你走。毕竟那里才是你的故乡。”
“你……你说什么?”我感到自己正微微颤抖。
“钟仪,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回去。所以你瞧,你的夙愿实现了,你该开心一点,是不是?”
“氤瑟……”
“我已经不是氤瑟了。“她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说了最后一句话,”钟仪,你要保重。“
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皑皑白雪中,再也不见。
未关紧的窗飘进来几片飞雪。
我打了个哆嗦,从记忆中惊醒过来。
后来……
回到楚国的我并没有因曾在晋国沦为俘虏而受人耻笑。相反,他们对于我的归来并不表示太多的关心。更多的,是好奇我为何短短几年不见,却带回了一头如霜雪的白发;为何仅隔春秋数载,竟舍弃了身为琴师的尊严。
烛火跳动,灯芯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面前的琴盒里,沉睡已久的桐木琴被我小心取了出来。时隔多年,它依然光华内敛,韵气非凡。
冥冥之中,它仿佛在召唤着我,在我耳边低语着,一切的一切,都不过一场梦罢了。
我盯着它良久,最后一次缓缓地、缓缓地抚上了琴弦。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前的一篇小短文,关于设定可能有些不严谨之处,大家笑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