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拾八籽

9、第 9 章

　　“陛下，人没了。”

　　初时，相卿觉得好笑。

　　从前自己不晓得被他骗了多少次。虞沉庭常常扯谎骗他说脚崴了、手折断，捡个茶杯碎片都要“嘶”一声说出血了。等你急匆匆过去小心翼翼拾起他的手，上头白白净净的，哪儿有什么血迹。自己被他骗得恼火气结，可他抬头笑起来真是得意：“我最喜欢看你紧张我的样子。”

　　虞沉庭生了一颗鬼灵鬼灵的心，最喜欢哄着人骗。他最喜欢看的就是被骗之人仓皇失措的样子。

　　“他胡闹，你们这些狗奴才居然还敢帮着他胡闹，简直一派胡言！”

　　他当作狗奴才胡乱言语，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虞沉庭的性子，是啊，他是那样小气惜命的人。

　　等到养心殿里，红烛颤颤，宋后穿着艳丽的嫁衣坐在榻上，情情切切喊着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

　　坐在这里的不应该是这个人！

　　相卿突然一阵莫名心乱，开始只是隔靴搔痒的轻微程度，可是越搔越心乱，忽然以倒海之势而起，掀起破天大浪，他恐慌起来……

　　踉跄了几步，相卿转身仓皇离开，“砰”的一声推开殿门问：“人呢？”

　　“人呢？”

　　“陛下在找什么？”

　　“方才那个奴才呢，虞沉庭派来的奴才呢，哪儿去了？！”胆战心惊，底下跪了一片人，相卿怒气难当，一个个拎着衣襟问，越急越慌，“人呢！刚刚那个奴才呢！”

　　颤颤巍巍地，一个奴才跪了出来。相卿踢开挡道的人直奔他，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提到自己面前来与自己对视：“你再说一遍！”

　　“陛下，长晏侯没……”

　　“脑袋里想清楚了再回答朕。什么……叫‘没了’？”

　　此时，大太监匆匆赶来，一路疾步，焦急无比：“陛下，陛下，穆战将军回来了。”

　　冬天了，下起了雪，黑夜里打一盏灯能看见洋洋洒洒的雪。

　　就在这个雪夜，穆战回来了。天子大婚，盛京城墙上都挂了红灯笼，处处张灯结彩。大官贵族们的车马从皇宫里出来，他们还在说着今日大典上是如何一个场景，真真好喜庆。

　　宵禁了，百姓们不能外出了。

　　“嗒嗒嗒嗒。”

　　马蹄声踩破静夜，相卿御马而来。马蹄嗒嗒，马鞭抽极快，骏马破开冷风一路狂疾。

　　“嗒嗒……”

　　终于看到穆战一行人了。盛京张灯结彩，谁给他们的这么大的胆子身着白缟面圣。

　　穆战一行人也看见他了，跪下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前，相卿先听见了“轰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棺材重重落地，震开地上刚铺好的白白的一层雪。

　　黑漆漆的棺柩，太黑，太肃。重重落下的这一声直接撼在相卿心上。

　　近在咫尺，可相卿突然勒马不前。明明是满街的红灯笼，可却将他的脸衬得好苍白。他死死盯着那副棺柩，怒目圆瞪，双目通红。

　　穆战是最后一个跪下的，膝盖往地上重重一落，抬头，满目怆然：“臣有罪！未践陛下所托，穆战罪不……”

　　相卿堪堪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这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何必多问，棺材里装的自然是死人。

　　“回陛下，是……是虞国太子陛下。”

　　头顶传来凿凿之声：“开棺！”

　　穆战惊愕抬头。

　　“朕说开棺，现在！立刻！”

　　东风呼呼，天寒地冻，这满天的雪下得这样狂肆。这是街市，斯人已去，为何不给他留个体统颜面？

　　底下所有的将士都惊愕地没有反应过来，穆战一连串声阻拦。

　　相卿翻身下马，疾走快步，一脚踹翻阻拦在他面前的穆战。电光石火，穆战腰间的剑被相卿拔出了鞘，冷光亮刺人眼。相卿厉色道：“开棺，朕要验尸！”

　　他运气将剑冲着棺柩，直直插入棺身和棺盖的缝隙中。

　　“陛下……”

　　“陛下，求您别起棺了！”穆战跪过来，死死地拉住相卿，低着头，千百般隐忍可还是满脸热泪，哽咽着嗓，“是他。”

　　听到这句，相卿堪堪站稳嘴里念念，抬头望着穆战，有些许迷茫：“是虞沉庭？”

　　穆战何其痛苦，仰天喘息一口气：“陛下，虞国太子没了。”

　　没了？

　　心已泛痛，眼却还在茫然。

　　怎么可能！

　　笑起来极尽张狂得意的人，这样惜命小气的人怎么会突然开窍用自己的性命博一个天下大义的名声，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的人，他那样的性子绝不可能甘心永远安静无声地躺在这里面！

　　相卿浑浑噩噩，准备只手开棺。

　　穆战头狠狠磕下去，埋头一声嘶哑高声：“他死了！”

　　“轰隆”一声，如大厦之倾倒，相卿脸色褪得苍白，脚下踉跄。

　　穆战难忍，不禁唤他：“陛下……”

　　相卿双膝重重跪跌在虞沉庭的棺柩面前。

　　他伸手揪在自己心口，痛啊。

　　剜心之痛啊！

　　没了。

　　这个人没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为讨你一声凶凶责骂故意用碎片割破手指，可怜兮兮凑到你面前说：“相卿，你看。”

　　他也不会起死回生，露出一张绝好的脸，扬起得意明媚的笑容：“真是蠢人，又被我骗了。”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哪怕他手握江山，一声令下，天下待发；哪怕他为战场凶神，他也杀不到地府，将这个人拽回自己身边；他无所不能，可虞沉庭死了，上天下地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此时宵禁，千家百户熄灯入眠，夜雪狂乱，大风呼呼中掺杂着撕心裂肺的“呜呜”悲咽声。

　　谁在哭啊……

　　大越开国第三年，圣祖皇帝改帝都长京为长陵城。

　　百年以后，大越太平昌盛，帝都长陵城繁华无比。

　　“为什么当初要改成长陵城啊？”

　　“不晓得哟。陵为墓……”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啊，好好的帝京怎么可能会是陵墓，哎哟，真被小娃娃问住了！”

　　—正文完—